梨花与流水
那一天,木瓜冲梨花初开,嫩蕊凝露,仿若素袂,胜雪白。傍晚,夕阳沦陷在一棵老松的树杈上,像一瓦钵朱砂,又像一个乡下醉汉的脸膛。新生的野芹、水荇和芦蒿日夜左右招摇,撩拨着村前那一湾丰盈的春溪。
我坐在一块立于清代乾隆十七年(1752年)的古碑顶上,两腿在坟沟里来回荡秋千,手中捏着四枚二分面值的硬币。我的小叔,那个常说荒唐言常做荒唐事、被我祖父骂为“洋货卵”的乡下少年,正撅着尖瘦的屁股,用锄头掏挖另一块古碑的基座。刚才,他又是凿又是撬又是挖,折腾好久,终于放倒了那一块巨大的墓碑。
我小叔密谋干这件事情已经有些日子了。几个月前,木瓜冲来了个走江湖的神秘人物,操着北方口音,背着一只脏兮兮的帆布口袋,挨家挨户上门收“袁大头”、铜钱、象牙筷子、铜香炉、玉扳指之类的老物件。那人说一枚咸丰通宝可以换五十块钱,小叔听得舌根发麻。我分明看到小叔瞳仁里蹿出两团荧荧绿光,射向屋子拐角外的墓地。江湖人离开后,小叔有事无事总在坟山之中转来转去。有一回祖父路过撞见,劈头便是一顿好骂:“小砍头的,锅不烧,菜不浇,在坟包里找眼珠子啊?!”小叔怯怯地辩解道:“我在打草药。”说着弯腰做采药状,随即举起一把远志和车前草。
故园东头是陡峭的山坡,与一片竹海相连。自半山坡也就是与故园齐平的地方,一直往坡底是一排排密集的坟茔和墓碑。最早的碑立于清代乾隆年间,材料多为大理石,苔痕斑斑,石花丛错,碑面呈粉绿色,镌刻在上面的文字风化严重,有些勉强能辨识几个,有些则泯然无迹。最晚的墓碑立于民国年间,均是青石所制,墓主、立碑时间和立碑人清晰可辨。自从六岁那年在村小发蒙读书,我就经常带着一本残破的《四角号码新词典》,蹲在那上百块墓碑跟前,逐一识文断字。
不仅如此,这一片坟茔堪比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每一座墓碑都像百草园里的断壁残垣,带着岁月的斑驳,藏着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成了我们戏耍的绝佳场所。春日里,坟茔周边的野花野草肆意生长,如百草园中葱郁的植物,为我们营造出天然的秘密基地。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好似鲁迅儿时与伙伴们一同寻觅的奇异植株,承载着无尽的童趣。这里也同样能和法布尔笔下的荒石园相比。坟地里的昆虫们同样热闹非凡,蚂蚱在草丛间蹦跳,蟋蟀也不知道藏于何处欢歌,仿佛在演奏一首专属于这片坟茔的自然交响乐,与法布尔荒石园里的虫鸣世界相映成趣。
我们在墓地里打弹子、摔跤、捉迷藏、挖竹笋、采草药,照着剑谱装模作样地练武,甚至躺在坟沟里睡大觉,坐在坟头上看连环画,站在墓碑顶上练习金鸡独立。村里的大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看见了,免不了斥责和吓唬我们:“你们这些发瘟的!坟山哪是戏耍的场子?晚上睡觉鬼来摸头哦,还不快滚!”我们一哄而散,第二天照旧在墓地里玩乐。
山野里的孩子野性蓬勃、阳气健旺,并不知道怕鬼,更不怕住着鬼的坟包,常年在坟包之间嬉戏,晚上睡觉也从来没有人真的被鬼摸过头。倒是害病的时候,迷信的家长认为是被鬼摸了头压了身,除了请赤脚医生来治疗,也请女巫来作法驱鬼。
我们不怕鬼,但是怕鬼火。夏天的黄昏或夜间,坟头上往往有幽蓝色的火焰,从面前乃至脚底下突然燃起,像一条蟒蛇迅速窜向草木深处,无声无息,骤生骤灭,很是可怕。想起村里的老人说,那是鬼火,说是阴曹地府里的鬼在点灯。四野立时阴风四起、竹木摇晃,眼前仿佛有一群鬼提着灯笼在游荡。我们头皮发麻,全身打战,拔脚逃命似的跑回家中,把门窗一一关紧,心还是怦怦直跳。即使后来读的书多了,明白了所谓的鬼点灯,其实就是磷火,属于很平常的自然现象,但冷不丁遇上了,仍然头皮发麻,恐惧欲奔。
在木瓜冲,坟墓是家园的重要组成部分,所有人家都与坟墓毗邻,过世的先人与在世的后人和谐相处相安无事。逢清明、七月半、腊月二十四和除夕,坟前纸灰飘飞烟雾缭绕。平常的日子里,阴阳两界互不相犯,在世的人任骚狐臭鼠在祖先的墓穴里打洞筑窝,繁衍生息,生生死死,似乎将先人全然遗忘。但事实上,村里人当时普遍相信祖坟山能管事,坚信远逝的祖宗虽然长眠地下,却仍然密切注视并时刻保佑着他们的后裔。
先祖的安息之处是神圣之地,坟茔上的一草一木一碑一石轻易动不得,更不容外人侵犯。踩人家先祖的坟头,坐在墓碑上,挖坟头上的竹笋,都是大不敬。将墓碑推倒,更是犯大忌的事,如果处理不好,轻则发生口角之争,严重的还会引发宗族与宗族之间的械斗。
小叔当年虚岁十六,岂能不懂此中道理?但发横财的热切欲望,让他激动不安。他早就听说古人立碑有一个规定,就是在碑座四角各垫一枚铜钱,富有的人家还会埋玉藏金。家附近这片坟茔是程氏的祖坟山。程氏是村里的旺族,二百多年来一直人丁兴旺,出过县令、县丞、教谕、主簿、保长、甲长、公社书记之类的官,不单宗祠和房屋建造得宏伟壮丽,祖坟山也修得恢宏气派,远远胜过其他人家。他们的老祖宗,也就是墓地最后一排逝于清代乾隆年间的那几位,坟冢尤其高大,墓碑将近两米高、一米宽、一尺厚。碑底下和坟墓里,想必埋藏着清代的宝物。
自从收老物件的江湖人走后,小叔就瞄准了一块乾隆十五年(1750年)所立的古碑。挖墓盗坟的事犯法,他是断然不敢做的,工程量也太过浩大,不可能瞒得过祖父和程氏族人。把墓碑推倒再树起来,动静小,所费功夫也不多,可以试一试。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等得实在心焦,有一天忍耐不住,在月亮地里偷偷和我耳语一番,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五六岁的我听了自然跃跃欲试,比他还要心急。
机会终于来了,那一天下午,村子里一位程姓老妪归天了,左邻右舍和祖父都去帮忙办丧事,连小毛孩也跟着去吃席,不到天黑不回来。小叔以带我上山放牛为借口,留了下来。待村子里空无一人,他把水牛牵到溪边,任其吃草洗澡,然后带着锄头、凿子和撬杠进入墓地。他分派给我的任务,是坐在旁边那块墓碑上,给他放风打掩护。
动手之前,小叔先是弯着腰,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包烟,抽出一根,毕恭毕敬地插在坟前的土堆上,随后又像变戏法似的,从另一只兜里摸出火柴,“刺啦”一声划燃,点着香烟。然后他才规规矩矩地跪在那座坟墓前,从破旧的竹篮里拿出一炷香点上,袅袅青烟顿时升腾而起。小叔小心翼翼地将香插好,接着又掏出几张黄表纸点燃,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双手合十,身子弯得像一张绷紧的弓,实实在在地拜了三拜,嘴里更是念念有词:“程家老祖,对不住啊!我家太穷了,我给您老磕头啦。您老大人有大量,千万莫怪我,更莫害我,往后逢年过节,我指定给您老多烧些纸钱……”
那块碑的基座有一尺多深,四周嵌着石头,缝隙大概是用糯米砂浆灌注的,十分坚固。小叔足足干了半个小时,破烂的蓝背心湿得没有一根干纱,才将它推倒。基座干燥,显然从未被雨水浸透过。上面铺着一层细土,几只小虫一见天光,吓得慌张躲藏,两条肥硕的蚯蚓蠕动着往外爬。小叔的双手在土里紧张地摸索,很快找到了四枚铜钱,均是乾隆通宝,品相完好,略有绿锈。他兴奋得在坟沟里蹦起来,还把铜钱放在嘴里咬,对着夕光照,甚至用指头弹一弹,贴在耳朵边倾听声响。
我没有听见金声玉振,反而听见坟墓中有索索然、咔咔然的声音,听见鬼怪的嚎叫。夕阳彻底沉落了,眼前的青草如豆马寸人,从坡底呼啸着漫卷上来。我瑟瑟发抖,说:“小大叔叔,我怕!鬼要是来报仇怎么办?”小叔清醒过来,赶紧从我手中接过那四枚铜钱,然后去搬动墓碑,想将它重新立起来。无奈墓碑太重,他力气太小,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墓碑放回原处。天色已然黑透,吊唁的人即将归来,祖父也即将回家。要是让祖父看见了,挨一顿皮肉之苦还好说,更怕的要是让程家人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小叔束手无策,急得直跺脚,这个瘦得皮包骨头却又胆大包天的少年,嘤嘤哭出了声,身体战栗如同打摆子。
一直到人们入睡之前,事情也没有败露。是小叔的破布鞋,最终暴露了秘密。小叔和祖父同住西厢房,一人一张床,相对而卧。祖父怕冷,我小时候给祖父伴床,所以也经常同睡一间房。当晚上床之前,小叔忘记把鞋子藏起来,祖父见鞋子上沾满了新鲜的黄土,质问小叔:“咦,你这个洋货卵,今天做么事了,鞋子糟得像挖墓的一样?”小叔含糊其词,说是放牛弄的,我在祖父的被窝里发笑,笑得木板床吱呀作响。
祖父问我笑什么,我也不知道哪一根筋搭错了,脱口而出:“小大做坏事,把程家祖坟山上的墓碑推倒了,扶不起来。”祖父问了三遍,听清小叔真干了近似挖墓的勾当之后,赶紧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两分钟后又风也似的跑回来,脸色如干土。他来不及打骂,对我小叔瞪着牛眼睛,低声呵斥道:“你这个晒脚板的,么不去死?还不赶快去把你大哥叫起来!”小叔的大哥也就是我父亲,住在屋子东头。
几分钟后,我从窗子里看见祖父领着小叔、我父亲和我母亲,带着工具出去了。过了个半个时辰才回来,一个个样子如同做贼。
无须祖父示意,小叔一进门就主动跪在地上,脱掉上衣。祖父也毫不客气,从门背后取出家法,一根油亮亮的竹枝子,狠狠抽打着小叔光溜溜的后背,一边鞭打一边詈骂。竹枝搅动空气,发出尖锐的呜呜声,小叔的背部立即横七竖八爬满了血红色的蚯蚓。他痛得直叫唤:“娘吔,妈吔,妈妈娘吔,痛死着喔!”可是他的娘住在家园对面的山坡上,已经过世许多年了,听不见他的叫喊。
我父亲这时也进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祖父的一条腿,央求道:“父,莫打老小了,莫打了。娘死得早,老小可怜。你打我吧,打我吧!”祖父闻言,丢掉竹枝,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两个孩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从未见过祖母,她去世的时候留下三个幼小的儿子。我父亲是老大,当时在村小里读五年级,我二叔刚刚入学,我祖母死后,二叔过继给父亲的舅舅做儿子。父亲的舅舅在建筑公司当烧锅佬,是正式工,家境比较殷实,但父亲的舅妈不能生育。我小叔当年四岁,懵懂无知,天天追着我祖父哭着喊着要娘。
祖父壮年丧妻,再也没有续弦,日夜在田地里劳作、在生产队挣工分,供大儿子和小儿子读完了初中,为他们盖房娶妻。多年之后,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许多年来,我几乎想不到祖母,因为我与她从未谋面,不像祖父,我与他一屋同住三十年。她的名字刻在苔藓苍苍的冰冷墓碑上,她叫程足容,没有遗像可瞻,也无任何生前物件可供祭奠。乡人说,她死于饥饿,但我的祖父和父亲从来都矢口否认,反驳说是殁于疾病。她的死因是一个谜。”
那天晚上,幸亏我及时告了密,推倒墓碑的恶劣行径未被程家发现。又幸亏半夜下起大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天放晴后,现场几乎看不出痕迹。事情被成功隐瞒,就像从未发生过。但那块碑到底松动了些,我再次站在上面,有轻微的晃动感。
至于小叔挖到的那四枚铜钱,他一直当宝贝一样塞在某条壁缝里,连我也不知藏在何处。小叔和我期盼许久的江湖人,却再也没有来过。后来,小叔痛苦地告诉我,他的宝贝不见了。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他肯定是怕我打那几枚铜钱的主意才这么说的。
一年后,又一个梨花初开、春溪渐涨的春天,一个补锅佬当当当敲着破脸盆进村了。村里人把裂了缝的或者破了底的铁锅,掉了瓷生锈漏水的搪瓷脸盆、搪瓷缸找出来,请补锅佬修补。补锅用的是铜钱,如果家里没有铜钱,补锅佬要另收材料钱。祖父也扛着一口底部破了三个洞的大铁锅,来到补锅佬的摊子前,并递过去四枚乾隆通宝。我和小叔围在补锅摊子前,亲眼看见补锅佬将铜钱丢进坩埚,拉动风箱,乾隆通宝一点点地化成黄红色的铜水,最后被涂到锅底,像三个黄灿灿的肚脐眼。
四十年以后,故园早已倾圮,祖父作古已有十八年,我父亲和小叔先后搬离故园,各自在别处开枝散叶。故园被遗弃了,守护一堆瓦砾的只有祖父,他的坟墓就在后山上。葬在老屋背后,面朝日出的方向,是他的遗愿。
去年过年前,我和家族中的叔侄弟兄去祭拜祖父。返回时经过程家的墓群,我借口去竹林里挖笋子,独自留了下来。像童年时那样,我再次蹲在那些古老的墓碑跟前,仔细辨识上面的文字。它们比人经老,样子宛如当初,看不见四十年光阴流转的明显痕迹。当时,厚厚的白雪静静覆盖着瓦砾、松林、竹海和坟山,四野悄然无声。我看见灿白的梨花和淙淙的流水,像电光石火,从我的骨缝中直直地洞穿而过。
青瓦之上
那个春天,青瓦之上,旧年的落叶已经完全腐败,化为瓦松和狗尾草生长的肥料。邻家八十岁高龄的程太婆,常常持一把鸡毛掸子,将天井四周墙上爬来爬去的毛虫仔仔细细地扫落下地。那几面墙上,仿宋体书写的标语依然清晰。村子里剃锅盖头的男娃们在老屋里钻来钻去,玩捉迷藏或者枪战,扎小辫子的女娃们则在稻床上抓骨头子儿或者跳房子。木瓜冲星星点点灰不溜秋的瓦屋,涌动着向上生长的力量。半山腰上我家的那幢瓦屋——祖父一生里最满意的作品之一,也像回春的麦子一样咔咔拔节。
祖父一生有两件晚辈应当牢记的功业,一件是把三个自小没娘的孩子拉扯大,一件是在向阳的山坡上盖了一幢一正五间转两厢的瓦屋。他在世的时候,经常充满感激地念叨:“当年做屋,得着大势帮忙。”所谓“大势”,就是大众、大家伙儿。祖父说,家里盖这座房子的时候,从选屋场、打地基到做砖、砌墙、盖瓦,再到搬家,都是村里的男男女女在生产队上工之余,起早贪黑帮的忙,没拿过一分钱报酬。我后来归结此事,以为至少可以反映两点情况:一是木瓜冲民风厚朴,二是祖父人缘不错。
但在少不更事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一直自以为聪明地嘲讽祖父没眼光,竟然把房子建在交通极为不便的山腰上,而不是在村路边的平畈上。屋子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坡,各辟出一条蚯蚓一样的阶梯状草径,从外面走回家,哪怕是空着手也会全身冒热汗,挑一担水或者扛一袋化肥回家更是累得喘粗气。后来初涉世事,方才明白,一个从外村搬来的异姓人,在程氏旺族世代聚居之地,能够被接纳并求得一块立锥之地,已属非常不易。
许多年以后,一条由山东东营抵达香港的高速公路穿过故园,祖父的作品被工程队用红漆写上了几个潦草而巨大的“拆”字。在紧靠宽阔环城公路的地方,家里事先盖了崭新漂亮的楼房。迁入新居时,全家人都欢天喜地,唯有祖父一步三回头。之后有一天,我陪着祖父到故居转了转,满地碎裂的瓦片被踩得嘣嘣响。站在断壁残垣中,我也觉得心里微微作痛。再后来,祖父在水稻刚刚开始分蘖的日子里去世,遵照他的遗愿,我们把他安放在故园背后一面朝阳晒暖的山坡上。墓碑碑铭曰“似兰斯馨,如松之盛”。文字是我从《千字文》中择取的,极赞人的非凡品格,非人中龙凤不敢僭用,但我以为,这是祖父品质的如实写照。
离开了才会想念,失去了才知珍贵。我说的不仅是祖父,还有故园的瓦屋。清梦里我常常身在故园的屋檐下,痴痴听着雨打瓦的声音,望着雨水挂在瓦檐上的雨帘。醒来恍然明白,人间最美妙的声音就是雨打在瓦片上。
雨打青瓦,实在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小雨打,沙沙沙,是台湾校园民谣;中雨打,嚓嚓嚓,是黑人爵士乐;大雨打,嘣嘣嘣,是海顿交响乐。瓦是琴弦,雨是乐手,它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像世间最完美的古琴与世间最杰出的乐师的合作。
住瓦屋有很多好处,比如接地气,冬暖夏凉。住瓦屋,有更多乐趣,不只是听雨。
我七八岁时的一个冬夜,细雨在头顶的瓦片上淅淅沥沥,西厢房昏黄的十五瓦灯泡下,父亲手把手教我和妹妹打算盘。夜深了,父亲带我和妹妹睡在床上,我们还在争着背珠算口诀:“一上五去四,二上五去三,三上五去二……”这时候,雨已经凝结为雪子在瓦片上叮叮咚咚嘈嘈切切。被窝里暖和得像火炉,我们渐渐沉入梦乡。一些雪子从瓦缝里漏下来,像调皮的孩子落在被面上滚来滚去。
第二天,天地银白,雪花覆盖的瓦屋,像童话中有着高高尖顶的欧式城堡。阳光照下来,瓦片上的雪如脱衣服一层层融化,雪水从屋檐一滴滴落下,下午的寒风一吹,冻成一溜溜冰凌。扛一根细竹篙横扫过去,应声一片脆响,如玉石相击,如扬琴独奏。一番扫落,满地冰剑,那是童年时最有成就感的游戏之一。
时间是一把温情的筛子,留在筛子面上的都是美好。就像关于瓦屋的记忆,蓬门里的寒苦和困顿都被剔除,只留下温馨的记忆。
在木瓜冲当年清一色的瓦屋完全消逝之后的今天,我突然回想起,桃花打蕾、青草发芽的时候,当第一场如丝春雨润湿大地,瓦也像乡间那些刚刚长开的青涩姑娘,呈现出羞怯、葱茏的模样。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如雾春烟混合着幽蓝炊烟,在瓦片上飘来绕去,因年代久远变得黑乎乎的瓦,仿佛也在与茅草一起返青,回归它们初出窑时的青黛色泽。
躲雨拾梦
现在人很少躲雨了,出门包里大多带一把小巧玲珑的折叠伞,忘带了也可以坐出租车。但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资十分匮乏,农村尤甚,伞并不是人手一把的。我记得,直到我念初中时,家里仍然只有一把伞,那种用油帆布做伞面、竹子做骨架的大黄伞,伞骨还断了好几根,用铁丝缠绑,勉强可以撑开。那把伞被母亲当宝贝收在柜子里,只有在雨天走亲戚时才带上充门面。平时下雨,到田地里做农活,都是穿蓑衣、戴斗笠。手里没有伞,遇到雨,只好钻山洞或者蹭人家屋檐。偏偏那时候雨水好像特别多,躲雨也就是家常便饭。
漫山遍野撒欢的时候,我和村里的柴禾妞还有几个野小子到鸡冠山放牛,是盛夏的下午,山雨说来就来,夹着炸雷和闪电。我们几个赶紧扔了牛绳子,钻进一个巨大的石洞里躲雨、打扑克,倒也逍遥自在。不承想,山洞是个蜈蚣窝,一条一拃来长的大蜈蚣从柴禾妞的裤管爬进去,一口咬中了她的屁股。柴禾妞捂着屁股又蹦又跳,又哭又号,弄得我们莫名其妙。左问右问她仍羞于启齿,最后蜈蚣从她身上软塌塌地掉下来,我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赶紧分成两拨,一拨在山洞里抓蜘蛛放在她的伤口上吸血,一拨冒雨骑着牛回家叫大人。三只贪婪的黑蜘蛛献身之后,毒汁已被吸去大半,家长和赤脚医生这时也及时赶来。有了那次躲雨的经历,我们下雨再也不敢钻山洞了。
又一年,我和母亲去外婆家消夏。走到半途,下起了大雨,急忙躲到路边一户农家简陋的门楼下。那户人家只有一位慈眉善目的驼背老奶奶在家,她客客气气地把我们引进屋里,又是让座,又是倒茶,还专门为我们炒了一碗葵花瓜子作消遣。到了午饭时分,雨还没有停的意思,老奶奶生火煮饭,我们就在她家吃了个饱。记得桌上有一碗青椒炒腊肉,特别香。饭吃完,雨也歇了,母亲千恩万谢,领着我继续赶路。后来,母亲每次回娘家总不忘记带些礼物给那位老奶奶。更有意思的是,过了几年,老奶奶的孙女竟然非常巧合地嫁给了我的一个堂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庄户人家虽然普普通通,但骨子里都藏有纯朴厚道的本性。躲雨不仅有很多故事,还可以窥测世道人心。
这是唐宋传奇和明清小说里常有的故事。在春寒料峭的阳春三月,一位书生挑着沉甸甸的一担书,在进京赶考的崎岖路上匆匆前行。刹那间,墨云翻滚,雨点噼里啪啦砸落。书生脚步踉跄,在雨中奔走,终寻得一处大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避。书生满头满脸的雨水来不及擦干,就匆忙坐在书箱子上展开一卷书,眼神中满是对知识的热切与执着,瞬间便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周遭风雨皆被隔绝。时光悄然流逝,暮色渐渐笼罩大地。绣楼上一位姿容秀丽、闭月羞花的小姐正临窗闲坐,不经意间俯瞰,目光定格在屋檐下那专注读书的书生身上。书生在困境中仍手不释卷的模样,恰似一滴甘露滋润了小姐的心田。小姐心中不禁泛起涟漪,同情与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她微红着脸,轻声吩咐身旁的丫鬟快去打开门,请那位公子进来避雨。丫鬟领命快步下楼,“吱呀”一声推开大门。书生闻声抬头,与小姐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四目相对间,一段天赐良缘就此悄然种下,似是命中注定般美好。这都是《西厢记》的前身,或者变种。
纯情年少之时,每逢落雨,我也常如那赶考书生般,偶尔也躲到大户人家的屋檐下。雨滴如珠帘般垂落,打湿了周遭世界,也模糊了视线。伫立在檐下,我满心皆是旧小说中的浪漫情节。望着眼前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思绪飘远,幻想着它会“吱呀”一声缓缓半开,门后会露出一张仿若皎洁月亮般的少女脸庞。她眼眸含情、朱唇轻启、吐气若兰,仿若旧时光里走出的仙子,柔声说道:“你在这里呀?快进来吧,在外面傻站着干什么呢?”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沉醉在这未成真的绮梦之中。
可惜只是白日梦,我从来没有那样的艳遇,倒是遇到过恶狗狂吠着将我赶跑的事。狼奔豕突里,我不禁这样宽慰自己:或许是那户人家并没有妙龄可爱、正值怀春年纪的姑娘,或许是因为我手里并没有握着一卷作为重要道具的书。那时候,我绝对不愿意相信小说只是虚无缥缈的骗术,只为赚取世人的眼泪。
【作者简介】储劲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红豆》《天涯》《山花》《青年文学》等刊,著有散文集《黑夜笔记》《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与其他》《雪夜闲书》《草木朴素》《在江湖与庙堂之间——贬谪中的宋代文人》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