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父亲的灵枢前跪着时,段东风额头的汗直往脸上淌。
段东风要陪每一个前来吊唁的客人向逝者磕头,礼毕起身,头发晕,眼前发黑。他虽然身体不错,但也扛不住这两天严重的睡眠不足,以及酷热的天气。段东风厌烦了这种礼仪性的动作,但又无可奈何。
这本来是大哥的任务,但他这会儿不知又躲到哪里去了。上厕所,吃东西,看客人打麻将,跟村里的女人们打情骂俏,都有可能。天哥是个浪荡子,接到父亲的死讯时,段东风还一度担心他不会回家奔丧。没想到,他比自己还先到家。从回到这座院子,看到大哥的那一刹那,段东风居然对他心生感激。但是,这个时候,他不该擅离职守。在这样的天气里,穿着粗棉布做成的厚厚孝袍,灵柩前还烧着纸钱、点着长明灯,滋味实在难受。段东风是一个尤其怕热的人。
丧事由堂叔主持。一应事务和开销,堂叔都要问过段东风才做安排一一现在,没有人怀疑段东风是这座院子的真正主人。曾经,这是段东风非常想要拥有的身份,就像他在自己的公司一样,说一不二。但他做不到,因为有父亲在。在生前的时光里,哪怕是卧床不起的这两年,父亲仍然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就拿这座逼仄破败的院落来说,段东风想把它改建成一栋乡间别墅,让父母住得好一点,他和大哥回家也有个栖身之处。他跟父亲提了好几次,但都被否决。于是,村中首富的父母,就一直住在这座最简陋的老宅里。
在父亲面前,段东风总是那个小心翼翼,甚至战战兢兢的孩子。等到父亲不在了,他又把很多事情都看淡了。
段东风抬起胳膊,擦了一把汗。他瞄了一眼母亲。母亲由姨妈陪着,坐在灵枢的一侧。母亲刚好也在看他。母亲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不安。他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一明天就要出殡了,程小青还没有回来。这些年,大哥风流成性。跟他在一起生活过的女人,光段东风知道的就不下五个。天哥没和其中任何一个女人领证,也没把任何一个女人带回过这座小院一一他再怎么放浪形骸,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带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回家。为父亲哭灵的孝媳,就只剩下程小青了。在鄂东北一带的民间传说中,逝者如果没有孝媳哭灵,黄泉路上就会遭逢不顺。段东风自然不信这些。他不明白,为什么近年来本地的葬礼环节一再简化,孝媳哭灵却一直被保留下来。“你媳妇儿什么时候回来?”堂叔已经这样问过他几次了。段东风只能言辞含混地说:“快了,快了。”母亲没有催他。但他知道,母亲比谁都着急。
母亲在意的,未必是父亲黄泉路上的那些事。这两年,身材瘦小的母亲尽心尽力地伺候着瘫痪在床的老伴,还要忍受他的呵斥与责骂。如今老头子驾鹤西去,母亲终于得到了解脱。或许,她更在意小儿子的感受。段东风富甲一方,镇里、县里的一些头头脑脑跟他有交情,如今又是家里的主心骨,在这个紧要关头,如果他不能把媳妇喊回来守孝,大家会怎么想一一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对这些无感。他只是希望,程小青能最后配合他一次,像一个普通的妻子那样。
母亲一直疼他这个幺儿。父亲严厉而暴躁,在段东风上高中以前,每当暴怒的父亲举起鞭子,母亲总是一次次地挡在儿子身前,替他挨了不少打。本来,他想撒个谎,说程小青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这两年里,段东风都是独自回家看望父亲。或许,母亲已经意识到,他和程小青的婚姻出现了问题。
段东风得知父亲去世时,程小青还在上班。他先是打电话给她,被挂断。又给她发微信,说了父亲的事,她回复:在开会,晚点说。过了半个小时,程小青才回电话。程小青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一开口就说:“这段时间公司在筹备上市,事很多,我不一定回得去。你带上孩子先走吧,不用等我,我尽量找老板请假。”电话挂断了,段东风呆呆地听着手机里嘟嘟的忙音,想发火,又不知道对谁发。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之后,编了一段微信:你先忙,我和贝贝马上就动身。贝贝爷爷后天早上下葬,你争取明天下午赶回来。他犹豫了好几秒钟,才按了发送键,想象着程小青着到微信之后的表情。这差不多是两年以来他和她之间最长的一段文字交流了。她一定很得意,因为,他终于有求于她了。
大哥总算回到了灵堂,手里还拿着两只毛桃。大哥笑嘻嘻的,把桃子塞给他,说:“你去歇会儿吧,吃两个胭脂红。”
胭脂红是本地特有的蜜桃品种,因其果皮、果肉均色如胭脂而得名。段东风已多年没吃过这种桃子了。除了父亲生病的这两年,他每年不过回家一两次,且多在春节、清明,而胭脂红要到端午前后才成熟。胭脂红果皮上的毛又细又密,沾到皮肤上,痒痒的。他脱了孝服,用湿毛巾擦了脸,把桃子拿到水龙头下冲洗。桃毛很难洗净,被水流冲得贴在了果皮上,不再根根直立。小时候,吃桃子哪儿要洗?拿衣服把毛揩一揩,就往嘴里塞。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咬了一天口。还是从前的味道,甜软,松脆,隐隐有香气。
“哪儿来的,这桃子?”他问大哥。
“桂贞给的。她家栽了桃子树,你去找她要,管够。”大哥对他挤眉弄眼。
2
桂贞?段东风忽然想起来了。昨天,在他到家之前,堂叔已经安排家政公司的工人在院门外搭起了长长的雨棚。雨棚尽头的空地上,还有一座小棚子,那是厨师和帮厨们忙活的地方。段东风停好车,带着贝贝往院里走时,小棚子里有个人跟他打招呼:“回来了?”
是个中年女人,正在砧板上切豆角。女人眉眼带笑,看上去有点眼熟,但段东风一下子想不起来她是谁,只得对她点点头,“嗯”了一声。已经走出一段,他又回过头,那女人也在看他。他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也来不及想了,因为他已经跨进小院,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堂屋中间的灵柩。在院外就能听到的两个姐姐的哭号声,此时更加响亮悲怆。尽管此前曾无数次地设想过这一天的到来,段东风的眼角还是湿润了。
原来她是桂贞。看样子,她是在家政公司帮厨。想到自己刚才的冷淡,段东风心里掠过一丝愧疚。他走出院子,穿过雨棚,来到车后,从后备厢里取出一条毛巾,搭在肩上。桂贞头戴草帽,背对着他,蹲在一只硕大的红色塑料盆前洗菜。阳光正烈,炊事棚的阴影旁移,桂贞所在的位置,太阳无遮无拦。她后背的衣服已被汗水濡湿,胸衣的轮廓隐约可见。段东风经过她时,停了下来。
“桂贞。”
桂贞回过头。她的额上沁满了汗水,一络湿发斜斜地贴在左脸上。桂贞笑了笑,站起来,使劲甩着手上的水,捋了一下头发。
“是你啊。你也莫太伤心。老人家八十多了,是个有福气的人。”
“嗯。你这些年,还好吧?”
“还行吧。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没种田,有空就在家政公司帮帮工,挣点零花钱。不用出远门,也不算累。你呢?”
“我…还那样。孩子在上大学,再有两年才能毕业。看来,你总是跑得快。”
太阳底下,桂贞的脸似乎红了一下。“跑得快”是她上初中时的绰号。初一下学期,桂贞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学生运动会,在女子一百米项目中跑出第二名,后来,同学们就都叫她“跑得快”。为了显示和其他同学不一样,段东风总是悄悄喊她“快快”,甚至连写给她的第一封情书,也是以“快快\"开头。
“跑得快不总是好事。就像我男人,比别人死得快。”
桂贞的脸似乎更红了。她把视线从段东风脸上移开,看着塑料水管不停地在水盆里冒出水花一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感觉这句话说得不那么得体。段东风心里一动。他仔细端详着她,目光滑到她的衣领。她衬衣的纽扣扣得严严实实,阻碍了段东风的视线。
他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早上。那是一个初夏,他们上初二,班上的同学都在学校下边的梨园里晨读。桂贞倚在一株老梨树横生的虬枝上,正背着英语。她的脖颈下面,有一块小小的胭脂色胎记。梨树的枝叶坠下一颗露珠,滴到桂贞颈下的胎记上,刚好被段东风看到。他的心里忽然涌上来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看着无人注意,段东风伸出手,飞快地在她胎记处触摸了一下。他听到桂贞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桂贞手中的英语课本朝他的脸上飞来一一他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学校是寄宿制,每个周末,他俩都从学校一起步行回家。在路上,他们曾经偷偷牵过手。有一次,他俩还在一片树林子里拥抱了一下,尽管时间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一次,他提出来想摸一摸那块胎记,但是桂贞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说:“这个地方,谁都不能碰。除了我自己。”
他俩的事,就这样败露了。后来,传进了老师的耳朵。开完家长会的那个周末,段东风被父亲暴揍了一顿,还被要求从此以后不能再和桂贞一起,不能和她说话。周五回家、周日返校,段东风开始搭乘农用三轮车,从村里到学校的漫长山路上,从此只剩下桂贞孤零零一个人。桂贞还被转到另一个班。他壮着胆子,在一个深夜翻窗爬进桂贞的教室,往她的桌屉里塞进他写给她的最后一封情书。自然,他没能收到回信。
段东风的脑子有点儿短路,不知该如何化解眼下的尴尬。
“你要吃桃子不?我刚才给你哥拿了几个。自家树上的,今年结了好多,一红一大片,根本吃不过来。留在树上也是便宜了雀子,只好见人就送。\"幸好,桂贞开腔了。
段东风点点头。桂贞走进炊事棚,从一只布袋里捧出几捧桃子,装进一只塑料袋,走过来,把桃子倒进塑料盆,一个个地搓洗。段东风不好意思干站着,便也蹲下身,帮她洗。他闻到了桂贞身上的香味儿和汗味儿。桂贞抬起头,对他笑一笑。他着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和脸上隐隐的酒窝。
“你媳妇儿有回来?”
“还有。”
“她还回来不?”
“不知道。很有可能回不了。
“昨晚没睡好吧?”
“没法睡。又热,又吵,屋里又挤。”
“嗯。这个年纪了,确实经不起折腾。你姑娘应该也没睡好吧?我屋里还算宽整干净,装了空调,热水器也有。要不,让孩子去我家住一夜?明天一大早我就把她捎过来,保证不误你的事。我住得不远,就两里多路。\"桂贞抬起手,向段东风的身后指了一指。
“这个……”
“你担心啥?家里就我一个寡妇,有啥不放心的?要不,你自己把闺女送过去,顺便看看老同学家里啥样儿,总行吧?”桂贞又笑了。“我是心疼这孩子。白白嫩嫩,跟朵花儿似的,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罪吧?这么热的天气,再悟下去,我怕闺女悟坏了。你虽说是个老板,毕竟是在农村长大的,还顶得住。”
桂贞的话,说到了段东风心里。贝贝昨晚在堂叔家凑合了一晚,也没怎么睡着,一早起来,身上全是痱子。就是他自己,也快熬不住了。而且,他曾经确实想去她家看看。从上大学以来的这么多年,关于她的事,他一直都是听说。听说她嫁到了隔壁村,听说她生了儿子,听说她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听说她的男人在工地上掉下了脚手架这些,都是母亲悄悄告诉他的。看来,她也听说过他的不少事。
“好。”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甚至已经对将要来临的这个夜晚心生期待。
“那我晚上忙完了,就骑三轮车带你俩过去。\"桂贞提起水管,把塑料袋冲洗干净,又挨个儿把洗好的毛桃用水淋一遍,装进塑料袋,递给段东风。
“你啥时回?”
“等把我爸送上山。明天吧。”
“那我晚上再给你摘点,你带回去。
吃不到胭脂红。”
3
下午五点,程小青还是没有回来。段东风的微信上也没有动静,但他并不为此沮丧。
客人吊唁的高潮已过,大家对看孝媳哭灵已经不抱希望。小院内外,都是响器班子的吹打声和喧闹的人声,堂叔和母亲都在忙,没有人再问段东风,程小青会不会回来了。他在犹豫要不要给程小青发一条微信,探探她的口风,看看她到底作何打算。当然,即便她回来了,他也照样可以把贝贝送到桂贞家住一个晚上一一程小青并不知道桂贞的存在,只要说桂贞是贝贝的远房亲戚什么的,就能搪塞过去。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这样。
他觉得,她最好还是不要回来了。如果她不回家奔丧,就意味着他们之间已经彻底决裂,从此以后,他就没有必要对母亲和亲戚们隐瞒什么了。甚至,他想,自己的离婚计划是不是可以提前实施了。
段东风和程小青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他经营着一间外贸公司,这几年受到市场冲击,业务一落千丈。他和程小青走到这一步,似乎和公司的经营状况有关,但又不全是。在公司出现困难之前,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一些问题,但那时它们还是微妙的、隐性的。市场剧变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日常生活中所有的遮蔽和伪装都被震落,不堪、残酷的那一面开始显现。他们开始没完没了的争吵,继而是旷日持久的冷战,再后来,变成了自然而然的冷漠,连尴尬都成了家庭生活中的稀缺品。
公司生意急转直下时,段东风心急如焚。他使出浑身解数,依然无力回天。在付出所有努力、想尽一切办法后,段东风终于明白,这是命中该有的劫数,他根本无法对抗。看清这一点以后,他选择了向命运低头。他把公司交给副总打理,不再操心业务上的事。大部分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家里,练练字,着着书,喝喝茶,听听音乐,过起了之前向往的生活。起初,他并不甘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状态。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那么多年的辛苦忙碌,究竟意义何在。他开始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生命中很多人和事,他不再觉得如之前想象的那么重要,包括公司,曾经相濡以沫、如今形同陌路的妻子,瘫痪在床的父亲,一生隐忍的母亲。
段东风和程小青,似乎都在等待。等待对方提出离婚,提出要女儿随自己生活。段东风之所以不想主动摊牌,是考虑到女儿大学还没有毕业。当然,如果他主动提出离婚,少不了要拿出一笔补偿金给程小青。但这一点并不重要。公司经营了这么多年,尽管这几年少有进项,但他已经为自己积累下了一笔可观的财富。段东风并不是一个热衷于追求物质享受的人,即便从他的财富里分出一天半给程小青、后半生什么也不做,他和贝贝的生活也有保障。何况,程小青不是那种贪财的人一一对这一点,他是有把握的。但就算她不开口,他也会主动给她一笔钱。毕竟,他们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
程小青是一位职业女性。当初,段东风辞职开公司,程小青为了支持他,也从自己供职的一家银行离开。一路走来,他们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困苦,她和段东风一起打拼,陪他熬过了险象环生的草创期、命途多舛的成长期,等到公司经营走上正轨、顺风顺水了,她却选择功成身退,到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做财务总监。段东风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想让员工觉得你的公司是一间夫妻店。而且,我也想要有自己的事业。\"那一刻,段东风竟无话可说。
独立,一直是程小青性格中最鲜明的特征。上大学时,正是这一点让段东风对她产生了好感,两人最终走到了一起。他以前一直觉得,独立,应该是女性最为宝贵的品质。但自从程小青离开公司后,他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共同创业的那段时间,他俩出双人对、朝夕相处,程小青去了新公司后,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那家公司还在初创期,事务繁多,她经常加班,早出晚归,以至于段东风不得不请来一位住家保姆,专门料理家务。怕自己回家太晚影响段东风休息,程小青开始和他分房而眠。有一段时间,段东风甚至很难和程小青打上一个照面一一晚上他睡觉了,程小青还没有回巢;早上他还没起床,程小青已经上班去了。有时候,程小青周末都要去公司。那段时期,两人之间进行一场像样的面对面交流都很困难。
现在想起来,段东风觉得,程小青去新公司就职,是他们婚姻生活的分水岭。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做财务总监,真的有这么忙吗?会不会,是因为别的事情?那么,是什么事呢?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有时候,他对自己那些毫无根据的猜测哑然失笑;有时候,也会不寒而栗。他安慰自己:为了公司的业务,你不也是有很多应酬,经常很晚回家,偶尔还要逢场作戏,做一些自己并不情愿的事情么?
段东风被这些心事折磨着。有时候,他也会以开玩笑的方式试探程小青,但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他想和程小青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把自己的想法和猜测和盘托出。但他也能大概猜到,程小青会有怎样的反应。作为一名独立女性,这是她不可触碰的地方——就像桂贞颈项里,那块胭脂色的胎记。
晚上九点钟,段东风收到了程小青的微信:我才忙完,真的很抱歉。贝贝爷爷是明早出殡对吧?我搭乘明天最早的一班飞机到武汉,应该赶得上吧?
这个时候,段东风刚刚处理完这一天里他身为孝子必须应付的所有事务。接下来,就是出殡之前最后一夜的守灵了。他掏出手机瞄了一眼,长舒一口气,没有回复程小青的信息。他已经决定了,不管她回不回来,办完这场葬礼,他就提出离婚。
4
段东风对大哥和两个姐姐交代了几句,带着贝贝坐上了桂贞的三轮车。
本来,他想开车去桂贞家。桂贞说,她明天一大早就要过来帮厨,车子今晚要骑回去。与其他开车、她骑车,不如让她载他们爷儿俩兜兜风。段东风觉得这样也挺好,便在家里找出两只小凳放进三轮车的车厢,充当他和贝贝的坐椅。
车子行驶在乡村公路上。桂贞开得很平稳,段东风和贝贝不用为了保持身体平衡而一直抓住车厢的侧板。月亮很亮,星星似乎也在夜空中比赛眨眼睛。路边的秧田里,正在扬花的稻子散发出一阵阵的清香。不知道是什么鸟,也许是秧鸡,受到三轮车引擎声的惊吓,在秧田的稻棵间疾走,弄出短促的、憲窸窣窣的声响。一些擢荒的地里,长着人把高的小树,被月光投下黑魃魃的影子。偶尔,也有几声蛙鸣一一比起童年和少年时代,现在的蛙鸣可真是不成气候。该是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夏夜的乡村了?萤火虫呢,怎么都不见了?段东风大口呼吸,想着心事。
这时候,起了一阵夜风。虽然风里还带着白天的热气,但多少让人感到一些凉意。想起桂贞说要带他们父女俩“兜风”,段东风不由得笑了。
“你笑啥?”桂贞回了一下头。
段东风没想到桂贞的后脑勺上长了眼睛,只好含糊地说:“你家的胭脂红真甜。”
“等下有你吃的,吃不完还得兜着走。”
刚上路时,他们还多少有些拘谨。段东风这一笑,似乎化解了因多年未见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种若有若无的生疏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贝贝犯起困来,竟在车上睡着了。段东风怕她摔倒,拿一只胳膊搀住。
说话间,桂贞的家就到了。这是一座带院子的三层小楼,瓷砖贴面,顶层铺着青色瓦,有卫生间、浴室、客房,功能齐全一一正是段东风想把自家老宅改成的那种样式。看上去,它建成的时间并不长。在这一带的村落里,段东风很少看到这样漂亮、干净,甚至可以用“现代化”来形容的民居。带他们参观过后,桂贞给贝贝收拾好房间,张罗着在浴缸里放上水,让她先洗澡。
“走吧,我带你去摘胭脂红。”
小楼的后面是一口水塘。水塘向阳的塘堤上,栽了一长溜桃树。果然如桂贞所言,今年是个丰收年。树上的果子结得密密实实,一嘟噜一嘟噜的,拽得枝条根根下坠。在清亮的月晖下,果皮的胭脂红隐约可见。桂贞拎了一只蛇皮袋,自己并不动手,让段东风先摘。
“这些树,都是你家的?”
“都是,你只管摘。我猜,你应该有好多年没有亲手摘过桃子吧。”
还真是。这些年,段东风一直忙于公司业务,很少有闲暇时光。有几次,他带贝贝摘过草莓和荔枝,但摘桃子却是梦里的事。
段东风拧下一颗桃子。他想起了小时候的糗事。一个晚上,他和伙伴们去张瘸子家的桃园偷桃,被张瘸子发现。伙伴们四散而逃,他还在树上,来不及反应。张瘸子家的狗围着那棵树,一声声地狂吠,他吓得胆战心惊。不远处,响起了桂贞惊慌失措的哭声——桂贞和另外一个女孩在桃园门口放风,没想到张瘸子从另外一边进了园子。看到段东风没能逃出,她害怕得哇哇大哭。张瘸子往树上扔了几块土坷垃,骂了几声,牵着狗去找偷桃贼的同伙了一一他也许是担心树上的小贼一不小心栽下来,摔折了胳膊腿。张瘸子刚一转身,他就嚇溜爬下树,往园外狂奔。
“你在想啥?是不是那年偷桃子的事?”
段东风真有些佩服桂贞一一用一句俗语说,她真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点了点头。桂贞把蛇皮口袋递到段东风面前,他轻轻把桃子放进去。
“叫你摘,你就只顾着摘。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嗯……盖这座房子,花了不少钱吧?”
“是用了不少,都是我男人的赔偿金。儿子大学毕业了,自己能挣钱。那笔钱,是用命换来的,存下来不吉利,得找个地方花了。反正,之前也是计划把老房子翻修一下的。”
“挺好的。现在农村交通方便,环境也好,住在这里不比城市差。”
“让你住这儿,你愿意吗?”
“当然……”
段东风沉吟着。也许,等贝贝毕业后,就可以把公司转出去,无牵无挂地回到村里,和母亲一起生活。到那时,就把老院子扒了,在原址上盖一栋小洋楼,里面要有两间书房。然后,请来挖土机,在屋后挖一口池塘,养上鱼。再在屋子的前前后后种上各种各样的果树…就像桂贞家这样。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和程小青离了婚。他一个天男人,照顾母亲多少有些不方便。如果桂贞能和他一起,当然再好不过了少年时代的情缘,如今还能续上么?毕竟,那时他单身,她或许也是。
段东风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热。不应该是这样的。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对生活心灰意冷。况且,父亲刚刚辞世,尸骨还未人土。但是这会儿,他的脑细胞异常活跃,他控制不了它们的活动。
他发现桂贞在看自己。月光下,她的眼晴亮亮的,含着羞,带着笑。她真和程小青不一样。程小青不可能住在这里,陪他照顾年老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天一天、毫无意义地消失。
“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我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
“你……为什么不再嫁人?”
“嫁给谁?\"桂贞摘下一片桃叶,把它含在嘴里。“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孩子大了,我可以自己做主了。如果有合适的人,也可以嫁。但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桂贞把桃叶吐了出来。段东风站在她的下方,一股来自她的口腔,微弱的、温暖的气流,贴着他的脸颊拂过。又起了一阵风。满堤桃叶沙沙作响,池塘的水面起了皱,泛起粼粼波光。一条鱼儿从水里蹦出来,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形,又落入水里,荡起一圈圈波纹。一股子好闻的、带着鱼腥味儿的水气,飘进了他的鼻孔。
段东风的心被什么撩拨了一下。桂贞像是不胜风力,身子向他倒过来。她手里的蛇皮袋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桂贞贴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受到两个人身体的战栗。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又向他袭来,就像上初二时的那个早晨。他腾出右手,放到她的脖子上,摸索着。桂贞突然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把将他的手捉住。她的脸上现出哀求的神色,缓慢地,然而又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把手抽出来,放在了她的肩膀上。风吹来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天地被黑暗笼罩。他们的身体慢慢凉下来。
5
程小青到底还是缺席了父亲的葬礼。
出殡途中,程小青给段东风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也不方便接。他是孝子,要全程跪迎灵柩上山。这之后,她连着发来好几条微信。她的解释是,天气突变,所有航班晚点。她预订的那趟航班,延迟到上午11点起飞。这样一来,就算她赶回来,已经没有意义了。
段东风是在安葬了父亲之后才看到这些信息的。那个时候,所有的鞭炮、烟花、纸钱,以及纸马车轿、孝袍孝巾,都在父亲的坟前化为灰烬。这一天比昨天更热,九点不到,天上就像是在下火,父亲坟莹旁边的杂草,被烤得蔫蔫的。他回到小院时,雨棚下面已经摆起席面,送葬的族人、亲戚都坐上了酒席。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桂贞正端着盘子,为客入们上菜。桂贞的神情有些憔悴,昨天还盘踞在她脸上的酒窝,今天消遁不见。段东风的心隐隐作痛。
早饭过后,客人们陆续散去。段东风和大哥、姐姐姐夫们,还有堂叔,坐到院子里,商量后事。其实主要是安排母亲以后的生活。段东风想把母亲接到,两个姐姐提出让母亲随她们去县城,由她俩轮流照顾。这两个方案,都被母亲否决了。她不愿意去城里,想一个人住在老宅,侍弄几块菜地、一群鸡鸭,日子不会寂寞。但母亲毕竟已经八十多岁了,儿女们都不放心。段东风知道,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如果是在以前,她一定会同意和自己一起生活。但是现在,他和程小青的婚姻出现危机,让母亲的想法发生了变化。最后,大家,包括堂叔在内,一致同意了大哥的建议:学校马上放暑假了,他可以请几天假,在家陪母亲住两个月。等学校开学后,再视情况决定母亲的去留一一大哥在县城一所高中学校的食堂当厨师。段东风再一次向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诸事妥当,两个姐姐准备回城,段东风也要回了。他把自己和贝贝的随身物品都装上车,桂贞昨晚为他准备的一箱胭脂红,也被搬进后备厢。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他以为又是程小青,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通了。
“是我。”
“嗯……你有我的电话?”
“很奇怪吗?你的号码,我存下来好几年了。”
段东风拿着手机,走出院门。
“昨晚的事,对不起哈……
“没事。我是想告诉你,结婚那年,我到医院把脖子上的胎记去掉了……”
段东风呆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前方,似乎看到了那块胭脂红。整个葬礼期间,他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此时,他突然放声大哭。天地之间,充满了他无边无际的辽阔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