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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堡上的贵州-詹谷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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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王朝的兵马,从滇黔古道的崇山峻岭中逶迤而来的时候,“贵州行省”这个新词,即将诞生于安顺的屯堡深处。

朱元璋之前,古老的贵州,始终是别人瓜分的土地,东南西北,分别被邻居管辖和分享。朱元璋称帝,是176167平方公里土地的福音,在朱元璋的行政区划地图上,皇帝用朱笔在布政使司的名单中,添上了贵州的名字。中国漫长的历史上,贵州的名字,第一次同京师、南京、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江西、湖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并列在皇家的名册上,成为一个省的殊荣。

在以南京为中心的帝国中,偏远的云南和黔地,是朱元璋超长的马鞭,无法触及的地方。傅友德的明军征南胜利之后,朱元璋思考最多的便是西南的稳定:如何防范土司上层的反抗,强化中央政权对西南边陲的统治?如何改变“沐英镇,西南定;沐英过,西南破”的死灰复燃、反复征战的局面?如何实现整个西南的长治久安?

重兵长久驻守,是朱元璋苦思冥想之后的万全之策。为了一劳永逸,朝廷在已有30万大军的基础上,又将22万军队,连同家属,一齐调往西南,朱元璋“有事征战,无事耕种,武保安定,文致太平”的定性,让那些来自远方的异乡人,从此扎根在西南的群山峻岭中。

中国历史上大规模的移民运动,在朱元璋“调北填南\"的规划中,拉开了厚重的帷幕。在这个宏大的国家规划中,22万人的军队和家属,17万因战乱四处漂泊的流民、生活无着落的退役军人、小罪重罚的犯人和安分守纪的夫役工匠,将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走向遥远的异地他乡。

在朝廷的号令中,数十万开往西南的人丁,都是国家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每一个人的有序运动,最后成为军户或民户中的一员。军户和民户的区别,在于前者驻守军事要地,就地开发,后者则分散于肥沃的坝子、小平原以及条件较好的地区。

傅友德30万大军的一部分,后来进入黔地的22万驻军和家属以及17万移民的突然涌入,改变了贵州人口的结构,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来自江西、江苏、浙江、安徽、河南、湖北、湖南和两广地区的外乡人,以屯、卫、所的编制,安营扎寨,“屯堡”,这个流传后世的不朽名词,从此在贵州大地上落地生根。

我是这篇散文的责任编辑,二十多年之后,我依然记得作者描述的屯堡古风,依稀记得作者笔下屯堡人多彩的服饰以及神秘的地戏。

十几年前,我同朋友自驾路过安顺,我并没有想过,六百年前的屯堡,就在我的身边。擦肩而过,永远是一个过客的遗憾。幸好,贵州省作家协会组织了一次走进贵阳安顺的采风活动,让我在兔年的六月,与神秘的屯堡结缘。

对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读到的《屯堡——一个神秘而悠远的村落》来说,我是一个屯堡的迟到者,但是,当我从屯兵、防御和居住的角度进人屯堡之后,才知道我的理解和想象,与时光合拍。在那些权威机构命名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面前,游客永远都不会迟到。

离开了散文描写和宣传广告上孤立的照片之后,我眼里的屯堡,其实是一个由众多屯堡组合而成的村寨群落,安顺以南的十八公里方圆,是八个屯堡共同的家园。它们的分布,依山势地理,错落有致,然而却疏密得当,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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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堡”这个陌生的名词,第一次进人我的阅读视野,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我编辑一本刊名为《珠江潮》的纯文学内刊。我在堆积如山的自然来稿中,读到了一篇标题为《屯堡——一个神秘而悠远的村落》的散文。对于一个对“屯堡\"不知何物的编辑,这篇文章的开头就吸引了我:

在离贵州安顺市30多里的大山深处,有一个全部用石头建成的神秘而安静的山寨。村寨里住着一群明朝南征军人的后裔。这些后裔们有着独特的建筑,独特的服饰,独特的语音,独特的戏剧,至今依然保存着明朝的文化风俗。

从铺了柏油但并不宽敞的公路往上步行,路随山势曲折盘旋,两旁的植被虽然青翠,它们的灌木面孔丝毫不见历史的沧桑古意,如果不是路牌指引,我着不出这片山里,会隐藏着一座屯堡。然而,当屯堡以一条长街的面目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所有的游人,都会生长出柳暗花明的惊异。

从坚固的城门进入,四周都是依山而建的石头寨墙,而碉楼,则以屯堡建筑的最高海拔,居高临下地俯视来自外界的一举一动。屯堡内的建筑,大多是石头垒砌外墙,所有房屋,自动对向排开,形成一条幽长的街道。四合院鳞次栉比,巷巷相通,户户相连,这种独特结构和布局,被研究者称为冷兵器时代的最后堡垒。

和平时代,旅游是屯堡的主角。我在这条长街上走过,看到了六百年前的情景。斗鸡场、烟馆、中药铺、猎户人家、铁匠铺、染坊、戏台、猪肉铺、赌馆、客栈、马厮、蜡烛铺、布店、杂货铺、山货铺等等,大多以姓氏的名头,用显眼的旗幡,在山风里招摇。我是一个从不染赌的人,但是,赌场门上那副简洁透出杀气的对联,让我停下脚步,想了好久。四海通吃,大杀四方。八个大字,令人汗流浃背。

云山屯长街中间的戏台,在民宅中鹤立鸡群,这是屯堡中最显眼的建筑。戏台沧桑,不知多少悲欢离合,在这里上演。但是,我在这里没有听见锣鼓,没有看到才子佳人和帝王将相。

后人用易守难攻形容云山屯的封闭和坚固,在冷兵器时代,石头,就是最坚硬的盾牌和堡垒,但是,经济建设时期的屯堡,露出了温馨柔软的一面,所有的衣食住行,都能够穿越时光,在屯堡内寻觅到明朝的人间烟火。

贵州的屯堡,并不是千篇一律的建筑,更不是生搬硬套的布局。“本寨\"这个名词,字面上与屯堡保持了距离,但它的性质,也是“家自为塾,户自为堡\"的战争建筑,林立的碉楼,是它作为军事城堡的显著标志。本寨没有借助山势,而是建在平地,它用坚固的石砌围墙,掩护了江南风格的四合院群落。

安顺屯堡群,用坚硬的石头,构筑起它们的共同特性。云山屯、本寨、苗岭屯堡等所有明朝的建筑,都是石头的世界。贵州虽然多山,但山上的石头,一半做了屯堡,所以那些山就消瘦了,消瘦不是病态,那些消瘦了的山,在没有战火的时候,更显妩媚和妖娆。

《屯堡——一个神秘而悠远的村落》的作者石亚明观察屯堡的时候,透过皮肉看到了屯堡的骨头:

贵州八大怪中有一怪是“房子石板盖”,说的就是黔中,特别是以安顺为中心的石板房特点。安顺市云山屯村更是石板文化的精粹。古老的云山屯村宁静而安详。村里所有建筑都是由石头建成:石头砌的围墙、石板盖的民居楼、石头砌的碉楼、石头铺设的街道、石头修建的碉堡。脚还没踏进村,触目尽是石头,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挺立高耸的古屯门与环绕在边上的古屯墙,都是用石头一块块精心垒砌而成。

关于石头,安顺民间,还流传着一首顺口溜:石头的瓦盖石头的房,石头的街面石头的墙,石头的碾子石头的磨,石头的碓窝石头的缸。所以,屯堡的石头世界,被人誉为石头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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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贸然进人屯堡的陌生人,采风的路上,每一步都显得崎岖。

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写作者,对“屯堡”这两个字的发音,有着绝对的自信。我一直用bao,作为进入云山屯的钥匙,当我在导游的口中听到bu的发音时,我知道一个采风者在异乡的水土不服。

我相信,屯堡人的语言和口音,是六百年前的文化遗传,这是一个稳定、没有变异的词汇。《现代汉语词典》,用bao、bu和pu三种读音制造的迷宫,并没有给屯堡人带来丝毫的困惑,因为六百年前的祖先,早已将一种正确的读音,灌注在后代的血液里。

三十多年前,我以一个求学者的身份,来到鲁迅文学院进修。学校的地址,在北京朝阳门外八里庄十里堡南里。上公交车买票的时候,售票员和乘客对我“bao\"的发音投来诧异和轻蔑的目光,他们知道,这是一个不懂北京的乡下人。后来我在工具书中找到答案,“堡\"的读音,应该是pu,或者bu,这两种读音之下的“堡”,有“多用于地名。五里铺、十里铺等的‘铺'字,有的地区写作‘堡’\"和“围有土墙的城镇或乡村\"的解释。贵州的屯堡,符合这两种解释。

我曾经同《屯堡——一个神秘而悠远的村落》的作者石亚明探讨过“堡\"字的音义,石亚明并不赞成屯堡读音的历史文化渊源,也不认同北京人的读音和南方人的读音之间文化的关联。他用南北方遥远的距离和不同文化的差异作为质疑的根据。作为一个严谨的读书人,也有百密一疏,他忘了明朝的政权,是从南方迁徙的史实。

由于屯堡的封闭,由于大山的阻隔,屯堡人保留了古老的生活习惯,那些六个世纪未变的东西,是明朝的活化石。服饰,是屯堡最直观形象的面孔,是时光的证明。我在屯堡中见到的古老服饰,是离开劳动现场之后的真实历史。屯堡男人的服装,以短对襟和长衫大襟为主,对襟短衣从中系扣,俗称三个荷包,因在右上胸前和两个下摆各有一个口袋而得名。对襟短衣一般用青、蓝、白布加工而成,钉5颗或7颗布疙瘩纽扣。穿长衫时,头包青布头帕或毛线头帕,腰系青布腰带。所穿的裤子,裤腰和裤脚均十分宽大,如果把两只裤脚和裤腰扎上,可装百余斤粮食,既凉爽又实用。屯堡女人的穿戴特征更加鲜明和典型。头发用玉簪在后面挽起来,耳鬓垂下的头发向上划了一个标准的弧形,然后在脑后收尾,周围再用白布包裹。

看到这些穿着民族服装的屯堡人,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苗族人,然而事实告诉我,屯堡里都是汉族人,他们的服装,是六百年前正宗的汉服。屯堡人,被许多人当成苗族的一个支系,这个结论,被1902年10月前来贵州考察的世界著名考古学家、日本人鸟居龙藏推翻。最明白自身血缘来路的,当数屯堡人自己,他们的先祖,或是军屯序列的军人,或是通过其他形式迁徙到贵州的移民。军屯官兵以安徽、江苏、湖广等地区为主,移民则以长江以北的广大地区居多。数百年来强烈的心理认同,使得屯堡人坚守了自己的语言、建筑、风习、服饰和文化而没有被异化。《安顺府志·民风》中的记载,为一种服饰的来路找到了明证:“屯军堡子,皆奉洪武调北征南。妇人以银索綰发髻,分三缮,长簪大环,皆凤阳汉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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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屯古老戏台上的寂寞,其实是一个采风者的错过。

我的脚步到达屯堡的前一天,古老的演武台空地上,刚刚上演过一出地戏。当地人告诉我,地戏是一种庄重的生活仪式,一年当中限定在稻谷扬花和春节期间演出。这两个时段,祭祀色彩最重的当是阴历七月的演出活动。为了祈求一年的辛苦能获得好的收成,缅怀祖先,每年在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日)开箱跳“来(稻)花神”,时长为三到七天。春节时开演地戏,一是庆祝丰收,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二是给乡民提供娱乐节目,增添节日气氛,娱乐的时长十天半月不等。他们看出了我脸上可遇不可求的失望神情,有人立刻补充说,地戏演出如今有了很大变化,由于旅游的需要,地戏演出已经打破了老规矩,旅游旺季的时候,每天都能看到地戏。热情的屯堡人,还向我介绍了一个“神头”。

屯堡人口中的神头,其实是一个姓陈的乡民。此人家中,有几个黑色的大木箱子,里面装着岳飞、关公、薛仁贵、秦桧等木制面具,墙上挂满了刀、枪、棍、剑、矛、戟、铛等木制道具。这些道具饱经风霜,每一件都凝结着岁月和历史。

对于地戏的历史,屯堡人如数家珍。朱元璋的明军到达之前,安顺乃至贵州,只有山歌和传统的祭祀仪式,朝廷屯田戍边之后,地戏就像一只外来的美丽蝴蝶,随着军旗飘扬,到了远方。地戏集江南农村的雉戏与嗔拳假面戏于一体,在黔中相对封闭的环境中生根、开花、结果,最后自成一体。

安顺,是外来地戏扎根的肥沃土地。这种源于古代军队出征祭典、振奋军威、震慢敌人所创造的军瘫仪式,遇到了最适合它生长的水土,在从军营进入民间的过程中,吸收了大量生活化的元素。随着局势稳定,屯堡的屯兵功能逐渐弱化,但人们心中的英雄情结蓬勃生长,地戏迅速在民间普及。《续修安顺府志》记载的“草创开辟之后,人民习于安逸,积之既久,借以演武之事,不使生疏,含有喻兵于农之深意”,就是地戏从军雉到民间艺术演化的证明。

屯堡人尊称的神头,并不是陈姓乡民的自封,而是老一辈人的公认和托孤。二十多年前,当地最有名望的陈姓地戏名人,在临终之前,郑重地将自己付出了一生心血修订的地戏剧本三十一卷,全部赠送给了神头。这些秘不示人的剧本,有18卷本的《说岳全传》,8卷本的《薛丁山征西》和5卷本的《雷岳扫北》。

有地戏的研究者,用文字记录下了地戏托孤的场景:

接过老先生交给他的31卷唱本,陈先松感到肩上突然担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是的,地戏要传承,要发展,要繁荣,不能后继无人,他,一个杀猪匠,能有资格担负这个神圣的使命吗?陈先松的心里没谱,但老先生的眼神告诉他,他就是天龙屯堡地戏的传人。老先生知道他有许多字不认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地戏的精髓传下去,并发扬光大。

戏台上的空旷,只是短暂的遗憾。我通过《续修安顺府志》,看到了故事和情节:跳神者首蒙青巾,腰围战裙,戴假面于额前,手执戈矛刀戟之属,随口歌唱,应声而舞。一个二龙戏珠,送出两对人马,就是两军对垒,万千军马;一个龙出海和龙摆尾绕场一周,就是大部队千里迢迢的行程;一条板凳,可以是雄兵据守的险关;一张桌子,也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一棵小树,撑起一片繁茂的树林;一块帕子,化作一泻千里的天江大河。

我曾经是京剧舞台下的观众,如今,我又成了地戏的粉丝,徽班进京两百多年,地戏却存在了几百年。民间的地戏里,有舞台京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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