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毕业的那一年,我回到久违的弄怀村老家。站在土地庙边的高地上俯瞰全村,景致相当不错:几丛翠绿的竹子绕着一口清澈的水塘,朝阳笼盖下,氤氲的水汽缥缥缈缈。时令已然初冬,但一大片各色三角梅却开得很热烈,很明艳。溪水汩汩流淌,溪畔对视的两棵无花果更显得粗大茂盛。粉色的小花在躺着残荷的水池边摇曳。孩童时,我和玩伴曾把那儿当作不思归家的乐园,都是母亲叫唤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正当我的思绪于美好的回忆间走出更远,耳畔便传来“喯、喯、喯”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农人耕地发出的吆喝声。在那个以人力和畜力为主要劳动力的年代,耕地的重任一般都落在家中男性的身上,但那吆喝声却隐约是女声,这让我纳闷了。
循着声音望去,确实是一位农妇正在驾牛耕地,背上还用绣花的背带裹着孩童。孩童似乎是沉睡了,露出的半个脑袋随着妇女身子的起伏而左右摇晃,像只打瞌睡的雏鸟。我加快了脚步,来到农妇跟前。对于我的到来,农妇有些诧异,停止了耕地。说农妇诧异并不准确,但彼时的我是诧异的,那可是我的表姐啊。在我的记忆里,表姐是瑶山最亮的银月亮。十八岁嫁到弄怀村那日,她发间插着祖传的蝴蝶银梳,百褶裙上的蜡染图腾一路从腰际开到裙摆。风吹过时,裙上那只靛蓝色的凤凰便振翅欲飞,翅膀尖儿扫过新郎有敬黝黑的脖颈,惹得接亲的后生们哄笑。可如今,她眼窝深陷如枯井,鬓角蜷着几绺灰白头发,嘴角两道纹路深得像犁痕。唯有耳垂上那对包银的玉兰坠子,还泛着温润的光。我心下怅然:使得表姐衰老憔悴的原因难道只有岁月吗?
二
弄怀村地处云贵高原余脉,与云南省富宁县村寨接壤,双边交往密集,通婚更是常态,我母亲就是云南那边嫁过来的。在母亲的娘家,表姐是个备受瞩目的姑娘,她的美丽和善良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米七的个头在乡下可是凤毛麟角,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脸圆素净,皱纹清浅,端庄大方的身姿更令同龄人仰慕,绣花裁布,弹棉纺织,样样利索,编唱的山歌出口成句,韵味十足,像天籁。十八芳龄未满,登门求亲的队伍便络绎不绝,而且不乏乡村教师的追求以及路过商贩的青睐。我舅一家都是瑶族,在当时,瑶族与其它族通婚还是有些计较且没有先例,权衡利弊后,舅舅一家没有应允任何一门亲事。
弄怀村的有敬自小聪慧,懂事,但因家庭条件一般,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后来边境开了战端,有敬踊跃报名参加担架队上前线,屡立战功。战事结束后担架队解散,由于文化程度低,有敬和村子的其他战友一起回到村子务农。二十出头的有敬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耳,身板高大壮实,虎虎生辉,浑身是力,集体出工总比别人早到,勇挑脏活累活。当年我的父亲是生产队长,多次教导我,劳动要向有敬这样的人看齐。
既然回乡务农了,也该成家了。一天,有敬的父亲在劳动间隙找到我母亲,想让母亲做媒,将表姐的生辰八字给他。母亲对有敬父亲的请托并不见外,因为表姐的名声七里八乡都有耳闻。母亲开始还有些犹豫,但想想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弄怀虽然不是富庶之地,但比娘家那边好多了。母亲将有敬家的情况告诉舅舅舅娘之后,舅舅舅娘都认为正应了瑶族“嫁女不嫁远门”的老话,故虽然不是妥妥的“门当户对”,却也勉强应允下来了。有敬属猪,表姐属虎,八字一对,说是表姐的“火”多了一些,还缺点“水”,但也没有大碍。就这样,表姐嫁到了弄怀村。从此,表姐与有敬开始了新的生活。婚后的日子甜蜜而幸福,一家人其乐融融。水田多蛙,而瑶族不食蛙肉,也不食狗肉、蛇肉,故自打表姐进门以后,物资虽缺,家中“开小灶”时也再未出现过这些食材。他们劳动歇息间隙,表姐织毛线,有敬就帮拿线团;表姐思念舅舅舅妈,遇上农闲时候,有敬便陪表姐回家探望,沿途山野自由与蓬勃的生命力松动了平日繁重劳动中积累的僵硬与木讷,鼓舞着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妇的心。在燕雀雄飞雌从的山野间与有敬一前一后地行走,表姐一定是在这时候真正完成从少女到新妇的心理转变的,这不是在哭嫁的时候,甚至不是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我从表姐回忆往事时如水般柔情的双眸中可以猜得出来。婚后不久,表姐顺利生下了一对龙凤双胞胎。孩子们的到来让这个家庭充满了欢声笑语。
三
弄怀村多为石山,道路狭窄崎岖,出行不便,而且离乡镇遥远,赶圩全靠马力驮运。村屯家家养马,有敬家不仅养马,还养了驴。他家养的马驴鬃毛齐整,色泽闪亮,高大膘肥,肌肉鼓凸,虎虎有生气,腮下坠了铜铃,一步一叮当,笼头上系了一簇彩绸红缨,一走一飘逸,驮物赶路日行百里,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良骏。一次,有敬和父亲赶着马驴到魁圩运粮,快到村子坳口时,马匹突然就不走了,气喘吁吁,力气渐衰。有敬和父亲感觉不对劲,高大雄壮的马匹怎么一下子就走不动了呢?四条腿走路就像走在棉花上,如何鞭抽都是徒劳。过了一会儿,马儿就没了响鼻声,靠在路边的巨石上,接着缓缓倒下。有敬赶紧用马背上的粮食喂食,但马匹根本没有食欲,还全身战栗,口吐白沫,不久,马匹的唇舌呈蓝紫色,七窍流血。直到天将暗下来时,马匹就没有了呼吸。
有敬一家失去了重要可靠的劳力,悲伤是肯定的。次日,有敬和父亲及其同族的几个人带上刀具将死马去皮解剖,忙活整整一个上午,才将死马解肢拾掇完毕。平时,村子遇到牲畜病死,也有人吃的。晚上,有敬和父亲及其同族的几个人将马肉放到铁锅里炖了吃,借酒消愁,也想驱赶身上的寒气。可过了一刻钟,有敬和父亲开始发热、乏力、头痛、肌肉酸痛、恶心、呕吐、腹痛、腹泻。他们忍痛着,无计可施。晚些时候皮肤出现红斑、丘疹、水疱,周围伴有红肿和疼痛。其他人也有类似不适。那时,远离乡镇,他们都没有就医的习惯,大病小病能忍则忍。到了半夜,有敬和父亲就这样咽气了。次日一早,村里才急忙给乡政府打电话,报告消息。情况紧急,乡里命令村子有症状的人立即送医,一边派人到弄怀调查。得知,是有敬他们赶圩运粮时买了炭疽病的马肉与货物一起托运,马匹被传染了。
一夜之间,一家人走了两条性命,还有其他患者,弄怀村顿时笼罩在人心惶惶的氛围中。表姐的世界更是瞬间崩塌,曾经的甜蜜与安稳在那个混乱的夜晚溘然而去,只留下新寡的表姐,抱着一对嗷嗷待哺的无知稚儿,在无力回天的锥心之恨与尚未可知的未来际遇中浮沉挣扎。在土葬了有敬及家公的遗体后,表姐在坟前哭了三天三夜。
为了一对嗷嗷待哺的龙凤儿女,表姐深知她必须重新振作。白天,她把小孩交给婆婆,自己则早出晚归,上山采草药。还在娘家时,舅舅就是靠采草药制作酒饼维持开销的,那时表姐就识得很多草药。表姐将采来的草药一部分制作成酒饼出售,以补贴家用;另一部分则用来给人治病。表姐的那些瑶医医术虽算不上精湛,但她的用心和善良赢得了村民们的认可和感激,家里的经济状况也逐渐得到了改善。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来日方长,唯独世事无常。随着时间的流逝,表姐心中的悲伤渐渐淡去,生活也慢慢回归了平静。但表姐毕竟还很年轻,晚上孩子入睡后,表姐很难入眠,眼是闭上了,脑子里却像有根鞭子在抽着转。她还想不明白,有敬这么好的人老天怎么就把他早早收走了呢?然后就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念想,年轻的小鹿还在心间碰撞,改嫁的念头也弥漫在她的脑际。现实吗?她自问又不能自答。考虑到身边的龙凤儿女,改嫁并非易事。不过,招婿上门或许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四
村子里,有一个名叫启早的男人,比有敬大几岁,他早年丧妻,两岁的女儿也随母亲去了,独自一人生活。启早是个勤劳的人,木柴码得与窗户、院墙等高,房前屋后栽种各种果树,如枇杷、李树、梨树、番石榴、石榴树、桃树,每当春天到来,果树盛开的花团团簇簇,煞是好看。到了秋天,各种果实挂满枝头,香飘村屯。启早喜欢走险路,感觉那刺激,有种战胜感。每次进山,他都揣摩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他擅长打石磨,看似不起眼的一墩墩青石只要在他的石刀下就成了农家人实用的家当。启早还是个多面手,会修厨具、编竹具、制衣柜等。这家拽,那家请,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但是,多年积累的功力被乡亲认可,启早倒也乐此不疲,欣然愿往。虽然村子没有河流,但他在溪旁拦水筑坝,自建水池,养了一大群鸭子。表姐丧夫后,启早感觉机缘来了,心思也更多观察表姐的日常,虽然看似不露声色,但他的世界有了更多记挂。平日里,知道表姐去赶圩,他也随村人去了。每次去赶圩,启早总可以有机会和表姐搭上三言两语,甚至请一碗米粉,打包一些香甜的驴打滚。后来,启早有事没事就寻借口往表姐家跑,送些米面,帮忙挑水劈柴,整瓦修篱。表姐对启早的帮助心存感激,那张棱角分明酷似有敬的脸也不时让表姐梦醒后嘴角上扬。
为加快与云南接壤村子的经济对接,县里决定修一条县道往云南方向,这条道路途经德凌村和弄怀村。不巧的是,有敬的坟墓正好位于规划路线上,需要进行迁移,这让表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一方面不想让亡夫的坟墓受到惊扰,另一方面又不敢违抗政府的决定。启早得知表姐的烦恼后,主动帮忙四处奔走,最终虽然免不了迁移,但启早找到合适的地方,而且找来村里的帮手,把有敬的坟妥善地二次安葬,还给新坟立了碑,给死去的人有了尊严,在坟前栽下两棵松柏。表姐对启早所做的一切不仅看在眼里,也铭记心上,她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
五
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捉弄人。正当表姐和启早都心有灵犀,不言自明时,却遇到不顺。村子里有个村霸叫阿二。阿二是有名有姓的,叫韦安,相貌平平,身材精瘦,肩胛骨从衣服里尖尖的戳出来。自小就有先天性跛脚,走路不平衡,每走一步,总是一上一上的,走路是慢,但跑起来却快。性情使然,阿二一点都不安分,不上学,游手好闲、惹是生非,遭人唾弃,赶圩或红白丧喜,尽在村妇的脸上睃过来睃过去,用手电筒后部自制手表,以假乱真,骗取女生青睐。平日里小偷小摸的事情没少干,村里人掷给他的都是不屑的目光。父母拿他没办法,任其无教无养,无法无天。早些年,阿二的父母因痨病先后走了。自父母去世后,阿二更是天马行空,没人约束了。几亩田畴多年无人打理,几近荒芜,这餐去隔壁家吃,那餐去临村讨。启早家养的那些鸡,阿二觊觎已久。一天,阿二从外村流窜回来,饥肠辘辘的他决定在三更半夜对启早家的鸡下手。
当晚,表姐的女儿突发高烧,上吐下泻,家里备用的药已经用完。表姐想起启早家后屋有一棵番石榴树,番石榴叶子有一定的止泻作用,叫醒婆婆看管两个小孩,便摸黑去采番石榴叶子。天空亮着三两颗星斗,乡间的夜是那样的寂静,偶尔能听见虫豸在孤寂地低吟。表姐摸索着拿了几片叶子,正要返回,却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人的身影,又像有一股犀利的目光追赶而来,表姐心里一紧,背上泛起了凉意,飞奔回家。阿二虽然比表姐年纪小,但一直对表姐垂涎三尺,表达爱慕,表露心迹,但始终没有机会得到她的芳心。如今,看到表姐三更半夜从启早的屋后出现,阿二便起了歪念头,他决定借此机会散布谣言,让表姐和启早落下不好的口舌。
翌日,村里便传遍了关于表姐和启早的流言蜚语,路遇表姐的人皆借故躲开或绕道而行,幸亏那时已经责任到户,否则表姐出工该是怎样的遭罪啊!表姐在自家的责任地里该出工的出工,采药的采药,喂猪的喂猪,只是表姐怕黑,晚上常常是儿女熟睡后依然没有睡意。她想有个臂膀重新靠着,也想让自己依然萌动的春心得到某一种力量的填补,美妙再来,斑斓重现。有敬离世的前一天,他们还一起到魁圩赶圩,回程的路上买的那根肉蔗,他们是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嚼着,甜啊!可是看不见的魔鬼给他的生命,亮起了永远的红灯。好时光仿佛一场场冬日的妖娆霜花,盛开和消失,总在刹那之间。
很多事情一旦被人利用了,过多的解释反而徒劳,甚至适得其反。男人总比女人要坚强,或者说更不在乎别人的谩骂与非议。启早平时人缘好,口碑佳,帮人无数,村子的人对他还是一如往昔。既然如此,何不如让行动粉碎流言,让流言成为事实?表姐和启早反而更加坚定了彼此的心意,他们相信,只要他们真心相爱,相互取暖,彼此疗伤,人生就没有白来。于是,他们相约上山采药,制作酒饼,起名为“梨花饼”。因为“梨花饼”采集的草药多达三十余种,包括辣蓼草、桂叶、橘树叶、甘草、酒曲草、薄荷、丁香、陈皮、金银花等,是真正的多种药用价值的珍品。他们制作的“梨花饼”大小适中,品相好,不用拿到街圩出售就已是供不应求。表姐和启早将一部分“梨花饼”用于酿酒,也是一绝,出酒多,味道甘醇,口不渴,不上头,闻名乡里,渐渐远播。
六
人正不怕影子歪,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流言没有了,许多村人路遇表姐也不躲避了,而是主动搭讪,问话,甚至送上迟到的安慰。那场夺去表姐整个世界的意外让她立志成为一名中医,行医养家。她要更加熟悉各种草药对各种病患的治疗,尤其要提高准确性和缩短用药期,甚至是突破对一些疑难杂症的根治。
村子通公路了,但往来的车辆极少,家庭有一辆自行车就算是殷实,置办摩托车的凤毛麟角,想买小汽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看病难,出行难依然没有太大的改变。村子男女老幼,大病小病还是多亏表姐这个瑶族妇女的妙手回春。
话说阿二,在没有确认可能得到表姐芳心后,正视了现实,加上一次夜间到云南周边实施盗牛被主人毒打一顿后,他开始收敛了,在村里待的时间也多了。一天,弄怀村来了几个身穿制服的陌生青年人,有一个还穿着笔挺的军装,他们都讲汉话,手提肩挑,拿着各种沉重的装备器械,说是上海拔3000米的弄怀山顶架设三脚架(后来才知道那是航空线)。因为山高林密,崎岖陡峭,道满荆棘,时日还下着滂沱大雨,需要村人领路。村大队长找到阿二,让他和另外两个人带路协助。阿二之前打猎曾经到过山顶,熟悉地形路况,就应承下来。那天的辛苦不言而喻,但作为野蛮生长的乡下人,从小与山林打交道,对阿二来说就像劳作了一天,不值一提。但天黑下山时与军装的青年人零零星星交流中感觉自己与之差距太远了,同龄、同是农民的家庭出身,人家已经勇闯世界,自己怎么就一无是处,一无所有呢?在他们面前,顿感无地自容,卑微可笑。
当晚,阿二失眠了!想想自己一人独处,日子过得零零散散,晨昏颠倒,昼夜不明,还没有好声名,愧疚感弥漫。之前父母还在,不说床前尽孝了,还让他们伤透脑筋,父母的早逝很大程度是被自己不孝和恶行气死的。阿二越想越感到愧疚,竟也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浸到嘴里,他感到一股咸涩苦味。
想到之前到云南赶街,认识一个做米线的女子,虽然哑巴,但长得水灵,眼眸水润,凤眼半弯,露出珍贝一样好看白皙的牙齿,身材还比同龄的高出一些,还凹凸有致,尤其那笑容越看越像是我表姐(阿二心里认为),穿的苗服绣着漂亮的蝴蝶,手上戴着手镯。人漂泊久了,心就会疲累,也就触发思归的意念。阿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和那个女哑巴成亲,过上细密瓷实的日子。农村的婚事大多是靠媒婆、线人牵线搭桥的,这不仅是约定成俗的礼制,也是成功率更高的办法,特别是羞涩感强烈和口齿笨拙的人,更依赖这种办法。阿二苦于没有这样的媒婆,也不知道向何人求助。表姐是公认的这方面的最佳人选,但想到之前对表姐的无端陷害,阿二难于启齿。
一次,表姐参加村头土地庙祭祀,在众人的家长里短中得知阿二有意成亲,并已有心仪之人,但苦于没人为之助力,表姐便记在心上。她心想,何不成人之喜?帮人帮自己,谁都有落难需要帮衬的时候。表姐是云南那边过来的,而那哑巴女正是表姐娘家的邻村,彼此了解,也易于沟通。在表姐的几次撮合下,他们很快接受了彼此,原本一颗漂泊之心和一个孤独的灵魂温暖地结合在了一起。
残缺之身让阿二他们更懂珍惜,早出晚归,形影不离,一颗心点燃另一颗心,他们感到人心的美好以及灵魂的光芒。早出晚归垦荒种菜,耕织劳作,喂养牲口,敬神祭祖。婚后不久,哑巴女的肚子就一天大于一天,他们的幸福来得真快!
霜降之后,一身黄金甲的栾树叶子在有风无风的日子里会一页页投书给世间和大地,与时令和人们告别,等栾树叶子逐渐落光的时候,秋天就过去了。初冬的天,夜晚来得更快一些。山村静静的,静得偶尔传来猫头鹰鸣叫的声音就更加凄厉了。表姐怕黑的阴影似乎还没有完全治愈,半睡半醒间突然听到门板被人拍打的声音,而且是一声紧于一声,那是男人拍打的力道。表姐匆匆起身,点灯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一脸焦虑的阿二,气喘吁吁,额头沁出细碎的汗珠,满脸愁容,结结巴巴和表姐说:“嫂子嫂子,不,不好了,哑巴她冒汗,冒很多汗……”表姐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二话不说,在阿二手电筒的照亮下飞快赶到哑女的床前。
哑女的房间有些昏暗,灯光似萤火虫,灶膛里的火苗颜色变换着,就像许多张牙舞爪的手臂,伸向暗夜,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弥漫着紧张和恐惧的气息。哑女痛苦地躺在床上,汗水湿透了她的苗服,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脸色极度苍白,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和绝望,每一次宫缩都像是一场酷刑,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表姐的眼神坚定而沉着,迅速地准备好所需的物品。她一边安慰哑女,让她保持镇定,一边有条不紊地进行各种操作。表姐熟练地按摩着产妇的腹部,试图帮助胎儿调整胎位。她的手法虽然略显粗糙,但却充满了力量和信心。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哑女的痛苦没有丝毫减轻,表姐的额头上也渐渐渗出了汗珠。然而,表姐并没有放弃。她深知,此时的她是哑女和胎儿唯一的希望。她不断地鼓励着哑女,告诉她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坚持,再坚持。终于,经过几个小时的努力,胎儿的胎位有了些许变化。表姐看到了希望,她更加专注地进行着接下来的操作。终于,表姐用尽全身的力气,帮助产妇顺利地生下了孩子。那会儿,表姐额头和脸上满是汗珠,像泉水滚落。
当婴儿的啼哭声响起,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喜悦和希望。哑女疲惫地笑了,表姐也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成功地保住了产妇和婴儿的性命,为别人保住了她曾经遗失过的幸福。阿二从门外跑进来,将烟蒂狠狠地在地上捻灭,扑腾在表姐面前长长跪拜。
七
表姐保住哑女生命和顺利助产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都说积德的人自有福,清白的人自清白。大家看到表姐和启早不为流言而退缩,不为世俗而放弃心中爱火,都乐于看到他们早日结合,让两颗受伤之心彼此疗伤。
那年的冬天,弄怀村极为寒冷,瓦屋上不时有霜花掩盖,房前屋后的果树挂满一条条晶亮的冰凌。虽然天气极寒,表姐和启早还是结伴上山了,路上湿滑,他们相互搀扶着,特别是遇到经过玉米高坎的小道,得相互推拉方可通行。那次,是启早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接近表姐,后来的触碰让启早似乎碰上了电流,全身酥软,感觉那是从来没有的温暖。寒冷的天,鸟儿都隐身噤声了,但松鼠及其他的小生灵还是不时出没,虽然山野空旷,没有其他人影,但启早还是把那股山火压在心底。
有些“梨花饼”所用的草药只有冬天才可以采到,如黄精、麦冬等。为了采齐冬季的最后一次草药,以备春季第一次“梨花饼”,启早及表姐打算第二天再上一次山。那一天正是大雪节气,俗话说:“大雪一到,不雪即寒。”所谓“大”,即“盛”的意思,“至此而雪盛矣。”大雪标志着仲冬时节的开始,此时天地已寒冷寂静,土壤在积蓄生机。多年与山相伴,启早及表姐都深谙节气的脾气。第二天天亮后,打开门更是一片白色的晃眼,哦!下雪了,虽然不大,但足以手脚冰冻。上山!启早及表姐没有犹豫,一是采药确实重要,二是他们心知肚明的心灵感应,彼此的心跳,只有在那样的场景,那样的心境方能感知,那是多么美妙的感知啊!
他们沿着湿滑的山路前行,大约走了半个小时,他们才走到昨天来过的山弄。昨天的山弄他们已经扫荡了一遍,就是荆棘丛生的沟壑,也没有遗漏。这次他们要往更远的深山,当然路况也更复杂,地势愈加险要。他们沿着嵌在绝壁间的小道缓行,头顶是狰狞的岩石,低矮处须躬身而过,给人一种被巨石噙在嘴里的压迫感。然而,进山的人都知道,越是险要的地方所获越大。此言非虚,到了目的地,启早和表姐就很快就采到了辣蓼草、桂叶、橘树叶、甘草等平时很难找到的草药。此时,铜钱大的雪赶场似的,下得更大了,像是棉絮,纷纷扬扬,刚才还是树枝上,石头上看得真切,不久,地面上就渐渐是厚厚的绒毯。表姐带来的午餐找不到适宜的地方吃,正在犯难,启早从右侧的古树旁扛着一棵粗大的原木回来,说不远处有一个山洞,入口不大,但里面宽敞,暖和,而且可以避风避雪。启早和表姐前后脚进到了山洞,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瞬间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隔绝开来。洞顶悬挂着形状各异的钟乳石,有的如冰柱般垂落,有的似竹笋般破土而出,在微弱的光线照耀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宛如梦幻中的仙境。在山洞的角落里,一只蜻蜓伏在另一只蜻蜓的身上。这仙境般别有洞天的山洞,仿佛存在于时间之外,暗自璀璨,不啻于一个“世外桃源”。洞内的世界与雪花飞扬的洞外俨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或许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
当天,表姐穿着一身自己纺织的浅色花格裤褂,在雪地里似一簇盛开的红花。这身装扮启早足够可以看上一小时,甚至一年,一辈子,心里那个高兴啊!雪过天晴,天空蓝得像海,纯得无一丝白云。过了饭点,启早和表姐燃起了篝火,在一个似是石桌的巨石上铺开报纸,将吃食摆开,有玉米粑、酸肉、鸡蛋、红薯、米团,还有他们自酿的一水葫芦“梨花酿”,虽然并不丰盛,但都很可口,像是饕餮的盛宴。大快朵颐后,身心更加暖和了。透过光亮的火影,表姐双颊洇出淡淡的红色,类似桃红,又像是牵牛花,总之耐看。启早小酌几口“梨花酿”,也是有些耳热,平时话不多,此时却道出许多“宏伟大计”,说要尽快打好衣柜,厨柜等新家具,还要养更多的牛马,成倍的鸡鸭,最最重要的是不再让表姐夜里怕黑……表姐哭了,哭起来也很好看,眼眸中盈满了一条长河的波涛,宛如两颗璀璨的星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那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白皙的脸颊缓缓滑落,留下一道山泉流过的痕迹,嘴唇微微颤抖着,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
八
时间有序流走,进入腊月了。腊月的弄怀村,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处处洋溢着忙碌而喜庆的氛围。
清晨,天还未亮,农舍的烟囱里便升起了袅袅炊烟,那是主妇们在为一家人准备早餐。简单的饭食过后,男人们便扛着锄头、背着背篓,走向田间地头,开始为来年的春耕做准备。他们翻耕土地、修理沟渠、砍柴积肥。院子里,挂满了一串串红彤彤的辣椒和金黄色的玉米,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这些日子,表姐就不上山了,她和村子其他妇女一样在家置办年货,打扫房舍、擦拭家具、裁制新衣,将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她们还忙着腌制腊肉、灌制香肠、包裹粽子,制作米花,这些美味的年货是农村腊月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是真正的年味。表姐以及许许多多的人都希望结结实实敞敞亮亮过个年。生命在,这团火就不应该熄灭。
因为是一个人,启早倒清闲了许多。说是清闲其实他是更忙了,只不过他的忙许多村里人是没有察觉的,唯独他和表姐才急切的等待忙完之后的甜蜜兑现。这个时候一个人是不宜进山的,不仅天气极寒,可能还有野狼出没,但启早要赶在除夕前搜集所有的木制家具所用的木料。犹豫再三,他还是踏雪进山了。启早还是喜欢去有山洞的那座石山,因为偏远,山势险,少有人涉足。因为鲜有人涉足,林密草茂,各类木材多,而且质地坚硬。每路经山洞启早都会停下脚步,往洞内凝望,有时累了,他就到洞内歇息,欣赏洞内的美景,他感觉那股醉人的酥香气息还在氤氲啊!
那天,正是腊八节。腊八,是春节的序幕。过了腊八,家家户户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准备过年,离春节更近了,山那边的云南村寨已经传来断续的炮仗声音。启早突然觉得孤独,就到洞里歇息。太阳已经偏西,却看到一弯月亮出现。月亮映在酒碗里,氤氲出彩虹一样的光线。启早喜欢冬天的月亮,因为月光比雪还要亮,也似乎被这样的情境感染了,兴致来了,打开随身带来的“梨花酿”小酌,他觉得一个人喝酒寡淡,寻到洞里两只泥碗,在原来与表姐进餐的石桌上摆放,樽满酒。启早大声道:“月亮酒!”“圆酒!”“团团圆圆,长长久久!”“兰妈,干!(表姐龙凤双胞胎女儿先生,乳名叫兰,大家都叫她姆兰)”干完酒,启早忍不住扬起有皱纹的嘴角,笑了起来。
寒风凛冽,雪花像棉花、像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当整座森林的每一棵树,每一个枝头,都拥有自己的重重披挂之时,森林就变成了一座童话的森林,雪白晶莹,如梦如幻。也有一些生命在寒冬尽了气数,永远走不进新年的春天了。砍够了足够的木头,启早开始捆绑木头,准备下山。然而,此时,粗粝的风呼啸不止,还有罕见的惊雷,闷闷的,外面像裹了一层陈年的棉花套子。一片混沌中,还传来野狼孤独的嚎叫。就在他背着沉重的木头往山下走的时候,他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朝着山崖边滚去。他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来阻止自己的坠落,但怎么抓也抓不着。他的身体像一块石头,在滑溜的雪地上迅速向山崖坠落。
表姐悲痛欲绝,她的世界再次下雪。
那年初冬我在田间偶遇表姐,正是在启早离开之后。
表姐的世界,曾经充满了幸福和希望,而命运却残酷地打破了这一切。过了这些年,每当我想起表姐的际遇,总会自问:世上真有“命运”一说吗?抑或“命运”与村中闲唇吻之人传言表姐“五行偏枯,克夫”一样,只是妄语?我不知道。我宁愿解释为“无常”,好让表姐不背负“克夫”的无端骂名;但我又不愿解释为“无常”,把表姐困在底色灰暗的过往。
九
一年清明节,表姐和儿女给有敬祭拜后,又来到启早的墓前。墓地开阔,落在微微拱起的土坡上。墓前铺着卵石,柏龙树苍翠。他们在墓前洒了一杯杯“梨花酿”,燃烧了纸钱,长长地跪拜。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那时候,表姐的眼中满是泪水,她在和过去做一个长长的告别。
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和挫折后,表姐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而健康是如此的宝贵。在一次与儿子的劳作间,表姐问莫怯:“儿啊!人生的路漫长,我们苦过来了,你也长大了,今后的路靠自己走,未来有何打算?”
莫怯说:“妈,我自小就没了爸爸,这是我最大的伤悲,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再重遭这样的痛苦,我想和您一样,成为一名治病救人的医者。”
听闻莫怯的想法,表姐甚为欣慰。她决定,要支持鼓励自己的孩子去读医,希望他们能够成为优秀的医生,救治更多的人,让更多的家庭免受疾病的折磨。儿子莫怯也很争气,几年后,考上了一所民族医学院,学成后,自愿回到祖籍地成为一名医生。
每年医院的义诊活动,莫怯都主动请缨,他不顾艰辛,携带沉重的医疗设备和药品,多次深入边远山区,翻山越岭,甚至到更远的苗山瑶寨。他的到来,对于那些地处偏远、医疗资源匮乏的村民们来说,犹如一道温暖的阳光,照亮了他们的生活,解除他们的病痛,甚至让许多人重获第二次生命。
在义诊现场,莫怯总是面带微笑,耐心地为每一位患者进行诊断和治疗。他仔细地询问病情,认真地进行检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无论是常见的感冒发烧,还是较为复杂的慢性疾病,他都能给予专业的建议和治疗方案。除了治疗疾病,还注重对村民们进行健康知识的普及。他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现场示范,向大家讲解疾病的预防和保健方法,帮助他们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让他父亲的悲剧不再重演。
如今表姐已然年近古稀,但愿晚岁的美满能稍微弥补她曾遭遇的磨难。故事至此也暂时告一段落。春节将至,而我,也将披着初春的薄雪迈进表姐家的院门,向她讨一杯梨花酿以解旅途奔波之苦和淡淡远去的乡愁。
【作者简介】莫维铭,男, 壮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壮族自治区作家协会理事,在《特区文学》《广西文学》《红豆》《广西日报》《延安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等,有散文集《携爱行走》《回家,回家》《母亲也是一棵树》出版,曾获得广西生态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