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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茫的雪-李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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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全两个月前和表弟孙晓光去了长春一家技校学汽车修理。今天是第一次回家,回到家也不闲着,帮母亲孙丽英干这干那。孙丽英说:“儿子你不用帮妈干活儿,妈让你回来就是想看看你。”张铁全也不吱声,继续干他的活儿。他对母亲说想他的话有点不好意思,怕被人听到。他不吱声就是不想让母亲说下去。果然,孙丽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叫他,不叫他的名字,直接喊“儿”。张铁全就回屋了。张铁全在学校里学得不错,老师对他印象挺好,这让孙丽英很放心。张铁全也对母亲说了表弟孙晓光的一些情况,这个表弟在学校经常不上课,在宿舍里和美容班的女学员谈恋爱,还结交了不少朋友,出去吃吃喝喝,和别的班的学员打群架。他劝也不听。还在网上交友,约人家女孩子见面。有个女孩子真来了,他见人家长得不好看,就躲着不出去。那女孩子就在学校门口等他,不吃不喝,就坐在那儿。别人问她话,她就说来见朋友。再问她朋友是谁,她又答不上来了,说是在网上认识的。女孩子从挺远的一个小镇来的,在学校门口等了他两天,最后让学校老师给劝走了。张铁全告诉母亲不要对舅舅说,这些事要是让舅舅知道,表弟一定得挨骂。孙丽英说:“我不告诉你舅,但晓光这孩子太不像话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你可千万别学他。”张铁全说:“我是那样的人吗,要让我学他,我还学不上呢。”孙丽英说村里有人要给他介绍对象,问他看不看。张铁全说我还小呢,我现在就是想学技术。说学校现在的情况和当初说得不一样,没有当初说得那么好。实习用的车就那么几辆,摆在那儿做样子,一周也实习不了几次。张玉海在一旁说:“我当初怎么说来着,被人忽悠了吧。”张铁全说:“现在去都去了,我就得好好学,也有从学校出去后自己开店的。关键还得看自己。我就是有点儿后悔没再多念几年书,有些东西老师讲了自己就是不懂,人家文化水平高的,一点就透了。”正说着话,听到外面有人喊,张铁全出去一看是表弟,两个人当时是一起回来的。

哥俩儿直接去了小卖店,孙晓光买了一盒红山茶,说:“我还以为咱村的卖店没有这种烟呢。”从卖店出来,孙晓光说:“你跟我去趟前屯,上次回来碰到了刘百兴家的刘婷婷,挺疯的,还吃了我一堆雪糕呢。咱俩去会会她。”张铁全有点不好意思,说:“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孙晓光说:“这么点儿事都不陪我,还亲戚呢。我让你去你就得去。”张铁全说:“那说好了,我只是陪你,什么话都不说。”孙晓光说:“不用你说话,你就是陪我。”前屯离这儿只一里多地,两个人很快就到了,到了屯里,孙晓光看见几个孩子在道旁玩儿,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钱,冲一个较大的孩子说:“你去叫刘婷婷,就说有人找她。这一块钱给你,完事儿之后还有一块钱。”孩子只是笑,并不接,孙晓光又摸出一块钱,说:“这两块钱都给你,这回该去了吧。两块钱能买四根雪糕,两袋方便面,二十块‘梅花鹿’。”较大的孩子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把钱抓在手里,跑了。不一会儿,又跑回来,冲孙晓光喊:“人来了,人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从一家大院里转出来,看见他们,离老远就笑了。姑娘细条条的身材,穿着白衣绿裙,落落大方,非常漂亮,只是脸上略微点着几枚雀斑,不注意看不出来。张铁全没想到表弟要会会的人长得这么好看,心里难受了一下。“我一猜就是你。”姑娘看着孙晓光说。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张铁全。“你怎么猜的,你是在家想我了吧。”孙晓光脸上一下子容光焕发,好像变了一个人,整个身体跃跃欲试地兴奋起来,连旁边的张铁全都受到了感染。姑娘说:“你可真不要脸,脸皮这么厚,谁想着你啊,想你有什么好处。”孙晓光说:“好处大了去了,你看。”他从衣袋里拽出一串金光闪闪的项链,又摸出一支精巧的美女造型的口红。说:“这是我从长春买回来的,你要说想我,就送给你。”姑娘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高兴的样子,但马上又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头一扭,不屑地说:“谁稀罕,弄一串假首饰来蒙我。咋想的呢。”孙晓光并不尴尬,说:“别不好意思要,这是我表哥,不是外人,我让他陪我来,就是怕你不收我的礼物,让他来做做工作。”孙晓光把脸转向张铁全,说:“哥,你帮帮兄弟吧,今天我这礼物要是送不出去,那脸可就丢大了。”张铁全的脸涨得通红,一时不知所措,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孙晓光说:“看你把我哥急得,你要不收,非把我哥急坏了。”姑娘吃吃地笑起来,说:“我就不收,看他急。”孙晓光说:“那好,你不收我就把它给扔了,反正也没人要。”于是煞有介事地要扔,姑娘说:“你扔,你扔,我就知道你吓唬人。”孙晓光把手放下来,把东西放回了衣袋,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口,说:“我不扔,我害怕扔了你捡。我不上你的当。”姑娘说:“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给人家,拿出来的东西又揣回去,真没见过你这么抠门儿的。”孙晓光眼睛盯着姑娘说:“这么说你想收下?”姑娘把手一伸,说:“拿来,不要白不要。”孙晓光又从衣袋里把东西掏出来,递到了姑娘的手上。姑娘一把抢过来,拿在手里端详着,然后半真半假地说:“就算我收下了,你也别动本姑娘的心思,本姑娘岂是一串假项链和一支口红能够收买的。”孙晓光说:“那咱打赌,我保证三个月内把你追到手,追不到手,我就去自杀。”姑娘说:“就这么点儿出息啊。”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道上走过来。姑娘忙把项链和口红收起来,说:“我爸来了,我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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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强是张铁全的母亲孙丽英的娘家兄弟,家里种着三垧多地,养着一台三十马力的四轮拖拉机,忙时种地,闲时就给木厂拉树,木厂没活儿时,就到镇上的市场出租,每年的收入都不少,从小对独生儿子孙晓光很是溺爱,加上家庭条件好,把儿子养成了纨绔子弟。现在儿子长大了,一副不成器的样子。本来想着他上了技校,学了手艺,心会安定下来,可还是三天两头回来冲家里要钱。头几天回来手机又不见了,追问之下,说是借给表哥张铁全了。孙强去问姐姐孙丽英,姐姐说没这回事儿,倒是听儿子张铁全说他把手机卖了,两千块钱的手机才用了几个月,只卖八百块钱。他气得回家找儿子,孙晓光早在他去姐姐家之前溜了。孙强追到长春,儿子没回技校。找不到儿子孙强很着急,气消了大半,倒增了几分担忧。急着走,但又被老师留下狠狠地尅了一顿,张铁全和两个同学趴窗偷看,看见舅舅被训哭了。张铁全最佩服他们老师,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他,还特别能说,一说就能说到你心里去,说到点子上,让人心服口服。张铁全知道表弟去了哪里,表弟临走时在他这里拿了一百块钱,说是去松原一个同学家,说他不打算再学下去了,反正也学不进去,还叮嘱他不要告诉家里人。刚才他遵守承诺没有告诉舅舅表弟的去向,现在见舅舅被老师训得掉了泪,他改变了主意。等舅舅从教室出来,他就迎了上去,告诉舅舅孙晓光去松原同学家了,过一阵儿就回来。舅舅说你刚才咋不告诉我,弄得我挨了你们老师一顿训,从打出校门还没人这么训过我。张铁全就笑。孙强知道了儿子的消息,心放下来。走出几步,又转过身,问:“晓光走时在你这儿拿钱了吧。”张铁全愣了下,说:“没有,他身上有钱。”舅舅看了他一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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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丽英接到儿子老师打来的电话,说张铁全同学学得挺好,很刻苦,考试都在前三名,要想让他继续提高,上高级班学习,还得再交三千四百元学费。孙丽英平日很节俭,舍不得乱花一分钱,但在儿子身上她什么都舍得,就上木厂支了三个月的工资,打电话让儿子回来取。听说表哥张铁全回来了,孙晓光来看他。孙晓光上次上松原同学家待了十几天,玩够了,就给家里打电话,说身上的钱花没了,现在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让家里人来接他。孙强两口子正惦记着呢,见儿子有信儿来,连火车都没坐,直接打村里宋吉全的面包车把儿子接了回来。孙晓光回家说他不去上学了,孙强也没说什么,知道儿子不是那块料,做什么都没长性。当初让他上技校不过是想让他有个营生,占着心,不给他惹是生非。孙晓光在家无事,便把精力都投在对前屯刘百兴的女儿刘婷婷的追求上,而且进展迅速,很快就出双入对了。他经常在孙家留宿,俨然成了孙家的一员。孙丽英今天见到侄儿来,就笑着招呼他,拿出张铁全买回来的橘子、香蕉让他吃。孙晓光也不客气,边吃边和张铁全说着话,打听他在学校时处的对象。张铁全说:“别提她了,你离开学校后,有天晚上她来宿舍找你。我告诉她你不学了,回家了。她还不信,四处打量着说你们这屋子正好有一张空床,我就搬到这屋睡了。我让她走,她反倒在床上躺下了,我说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她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了,什么人呐,也真好意思。”孙晓光说:“这女的幸亏我把她甩了,要不得让我当王八。”话题转到别的上,说到张铁全这次是回来取钱的,孙丽英就拿出一个信封给儿子看,说:“这是四千块钱,妈给你挣的,昨天才从木厂拿回来,要是你爸才不会让你再拿钱呐,你得记着妈的恩。”说完又把钱放回到柜门里。张铁全有点儿生妈妈的气,说:“妈看你说的,要不给我拿钱,我就不记着你的恩了?你是我妈,我是你儿子,你和我爸的恩我都忘不了。”孙丽英说:“妈和你爸真没白养你。好儿子!”说完又去木厂干活儿了,哥俩儿又说了一会话儿,张铁全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时孙晓光就要走,张铁全挽留了几句。孙晓光走后,张铁全觉得很乏,每次回到家他都很乏,就想睡觉。他躺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父亲起早去干活儿了,张铁全穿好衣服,边吃饭边让母亲把钱找出来。孙丽英开柜门找钱,说:“在车上注意点儿,别把钱弄丢了。”找了一会儿,回头问儿子:“我昨天是不是把钱放柜里了,这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张铁全说:“是放柜里了,我亲眼看到的,你再好好找找。”孙丽英把柜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摆了一炕,翻找了一遍,仍没有,便有些急,说:“我走之后你、你离没离开过家。”张铁全说:“没有,我在家睡了一觉,一直在家。”孙丽英说:“怪了,怪了,能弄哪儿去呢?”重新翻找,在屋里转圈儿。张铁全只闷头吃饭,不吱声,并不急的样子。孙丽英冲儿子嚷:“你看你,火上房不着急,你快帮妈想想,能放哪儿。妈一着急心就慌,脑子也不好使。”张铁全头也没抬,闷声说:“妈,你别找了,肯定是让孙晓光拿去了,昨天就他来过咱家,还看见你往柜里放钱。”犹豫了一下,声音不大地说:“再说,他就是那样的人,在学校他就偷过同宿舍学员的手机,人家都怀疑他了,他要是不回来,说不定就出事儿了。”孙丽英愣住了,先是惊讶,然后沉默,坐在炕沿上不动。过了好半天,站起身,说:“我问问你舅去。”张铁全说:“妈,你到那儿也别着急,别把亲戚弄得太生了。我舅也是恨铁不成钢。”孙丽英还没出屋,兄弟孙强一脚踏进屋子,从衣袋里掏出一沓儿钱,放在炕上,说:“姐你数数,这是四千块钱,昨天小兔崽子从你这儿拿的。”孙丽英没去接钱,着急地问:“晓光呢,你把他咋样了?”孙强说:“小兔崽子还能在家等着我把他咋样,起早没吃饭就偷着走了,留下一封信说在你这儿拿了四千块钱,让我给他还,他自己去外面找工作。鬼才相信他的话呢,这回我算是下决心了,他就算回来我都不要他了。早晚这个家得让他败光了。”孙丽英说:“不是我说你们两口子,晓光这样一点儿都不怨孩子,都是你们从小惯的,什么都依着他,要星星不给月亮,现在都惯成性了,再想管都晚了。”孙强脸色一时很难看,说:“姐你这话说得不对劲儿,他是我儿子,不也是你侄儿吗,他才十八岁,还是个孩子,你就一碗凉水看到底,把晓光看完了。他是从你这儿拿了四千块钱,你当姑的也不能把他一辈子看透了。”孙丽英眼圈一红,眼泪流下来,说:“就是因为我是他姑,我才多这个嘴,要是旁人我会跟着瞎操这个心?是我当姑的说得不对,我瞎操心,我的好心让狗吃了。往后晓光成龙成凤,我高攀不上。”孙强见姐姐生气了,连忙赔着不是,说:“我这也是急得,一时胡说八道,你都是为我们好,要是外人,晓光杀人放火人家看着才乐呢。往后我们有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孙丽英见弟弟把话圆回去,也就不哭了,拽手巾擦擦脸,说:“以后你家的事儿,我还是少管。”张铁全说:“妈,你和我舅都少说几句吧,晓光本质不坏,就是贪玩,不懂事儿,花钱大手大脚。等再大一点儿就好了,他有的地方我还挺服他的,我就没有晓光在外面活泛,我朋友少,不会为人处世。”孙强说:“你别夸他,那都是用钱结交出来的。谁给我钱,拉我吃吃喝喝,我也是他的朋友。晓光这孩子就是个讨债鬼,我上辈子欠他的。”摇摇头,转身往外走,走几步,又转过来,说:“铁全,你把钱数数。”张铁全把钱揣起来,说:“舅,你看你,我还信不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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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全技校结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叫作金达峰的汽车修配厂,和他一起分配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家在四平,一个家在松原,年纪也都差不多。每月工资六百元,只供住,不供吃。张铁全节省着花,这六百元也不够用,还得从家里拿钱补贴。张铁全知道母亲挣钱不容易,几乎是在牺牲自己的健康挣那几个钱,所以格外珍惜每一分钱的花用。但有一些钱又不得不花,比如平时同伴之间互买一些零食,有时还要出去小吃一顿,不去显得不合群,去了就得花钱。这让张铁全迫切地想到挣钱的重要性,心里老觉得这里挣得太少,其他两个人也都这样想,就都不煞下心来在这里干。再者修配厂和技校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儿,在技校又干净又轻松,吃的住的都很好。在修配厂除了吃住降了一个档次,活儿又脏又累,每天弄得手上身上都是油,还要对师傅赔着小心,言听计从,以免招致师傅的训斥和责骂。如果说在学校是“贵族子弟”,到了修配厂就变得连“平民”都不如,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几个年轻人越干越不是滋味,越干越不爱干,天天回宿舍抱怨,商量出路。最后一致决定离开这里,自己去找活儿。结果出去几天,问了多家修理厂维修店,人家不是不缺人,就是要几千块钱的押金,几个年轻人发热的头脑温度降下来,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可却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又到学校找老师。老师很生气,说金达峰修配厂条件算是好的,你们在那儿都干不下去,到了别处更干不了。几个年轻人无奈地离开了。他们在城里边干一些临时工边找工作,最后完全放弃了找工作的希望。一同出来的两个年轻人都回家了,只有张铁全一个人留在了城里,打着零工。父亲张玉海找到他时,张铁全正送完啤酒回来,他已由开始背一箱啤酒到能背三箱,挣的钱也多了几倍。父亲找他回去相亲,张铁全没怎么犹豫就回去了。

女方二十岁,与张铁全同年,看上去还算顺眼,只是个子小一点儿。张铁全知道母亲不满意,但他觉得自己找这样的姑娘也算般配了。他到姑娘家住了两天,又把姑娘接来住了几日,两人处得不温不火,就是平常处对象的样子。姑娘挺勤快,做饭捡碗什么的都帮孙丽英干。孙丽英也就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姑娘姓夏,叫晓静,是个很文静内向的姑娘。

孙晓光在外面待了一个多月才回来,那四千块钱也花光了。孙强两口子又像每次一样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连责备的话都没有说,对于儿子,他们已心灰意冷,只盼望他早点成个家了事。至张铁全回家相亲,他已经回来了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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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过后,张铁全在佳木斯的叔叔捎信来,说在那里给张铁全找了一家修理厂,头两个月供吃住,不给工资,两个月后看情况再决定去留。张铁全又燃起了希望,收拾了一下行装,登上了去佳木斯的火车。张铁全的叔叔十几年前去了佳木斯,先在那里卖菜,后来又在工地旁立了一个铁棚子开卖店,工地走到哪里他的铁棚子卖店就跟到哪里,几年后积攒了一点儿钱,又在亲友处借了一点儿,买了一个五十多平方米的门市房,开了一家小超市,全家都搬去了,算是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张铁全到了佳木斯,去了那家修理厂,干了两个月,虽然很努力,很上进,但仍被解聘了。叔叔气得直骂,说白给他们干了两个月,这些黑心肠的人真不是东西……骂过之后,叔叔的气也消了大半,说你就在这儿待着,叔叔再给你找更好的地方,叔叔也要让你变成城里人。张铁全说:“叔,我不在你这儿待着,你先帮我找个干活儿的地方,我边打工你边给我联系着。我自己也留意着。”叔叔想了一下说:“也行,让你在这儿待着你也待不住,先挣点儿钱也是好的。现在要找个能用上你技术的地方也不是一下就能找到。你先干保安吧,这个活儿好找。”就这样,张铁全去了一家医院做保安,每月一千五百元。这个工作很轻松,待在医院整洁温暖的门卫室里,穿着统一发的制服,使张铁全一时忘了自己是个进城打工的农民。有一次张铁全和另外两名保安还捉住了一个入院长室偷窃的贼,叔叔知道后,把他叫回家,关上门没鼻子没脸地训了一顿,说我当初是怎么告诉你的,遇到这种事儿只要做做样子就行了,千万别那么实抓,这些贼都是亡命之徒,你抓了他,他出来会报复你。咱们挣的是血汗钱,犯不着那么卖命。张铁全觉得有点儿委屈,自己是个保安,抓小偷是他的职责,但叔叔的话也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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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十五,木厂就开工了,机器的轰鸣声又响起来,直插入天空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被风拽出很远,如魔女的长发。因为过年儿子张铁全没有回家,孙丽英上班时就老爱谈儿子的事儿,三句话总要转到儿子身上,自己并不觉得,别人就笑她,说你家张铁全要是有个两年三年不回家,你就得魔怔了。孙丽英不好意思地笑笑,暂时安静了一会儿,再说起话又不知不觉转到儿子身上,突然意识到就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魔怔了,我真要魔怔了。你们别笑我。”旁边的人就说:“当父母的就是‘贱’,你在这儿想人家想得都快出病了,可人家在外面清闲自在着呐,你想人家,人家未必想你。”孙丽英维护儿子,说:“我那儿子不带不想他妈的,我那儿子可懂事儿了。”旁边的人就暗暗笑她。要是说说还好,对儿子的思念还影响到了她的工作,她拼的板老出质量问题,被老板说了几次。最后一次说得很严厉,说:“你能不能干了,不能干就吱一声,要来干活儿的人多着呢。”孙丽英边哭边干活儿,老板李老大见她掉了泪,也不好再说什么,走开了。

回到家,孙丽英越想越憋屈,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儿子都有了对象,快要当婆婆了,还被人这样奚落,就差讲明了往回赶了,自己再没皮没脸也不能在这儿干了。第二天就没去,打电话告诉老板说自己病了,要在家待几天,让他另找人。老板李老大只应了一声,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连句客气话都没有。这个厂子她干了整整四年,因为几张板的质量问题,就被赶回了家,真的很让人心寒。冷不丁闲下来,孙丽英的心没着没落的。没着没落时就更想儿子了,打电话让儿子回来,不让他在外面干了,回来一家人一起过日子。儿子答应回来,可始终拖延着。她知道儿子的心在外面待野了,不愿再回到农村、回这个家了,就有点伤心,心里怪罪儿子。她和男人张玉海说,结果男人说:“不是你让孩子出去的吗,现在孩子出去了,你又后悔放他出去,你这是啥当妈的。”孙丽英说:“你还说我呢,当初我让孩子学技术,你一百个反对,现在倒说起我了。”张玉海说:“我反对孩子学技术,可我不反对他出去,学技术得花钱,那是赔本的买卖,出去打工赚钱我一点儿都不反对。现在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又清闲又赚钱的差事,你却要他回来,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孙丽英说:“我就是想自己的儿子,我当妈的想自己的儿子,咋的了?”张玉海说:“让他回来也行,等他把搭出去的学费挣回来,要不就别回来。”孙丽英说:“你这当爹的要钱不要儿子了,我今天才算看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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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丽英再没打电话催儿子回来,儿子也就一直没有回来。孙丽英还是抑制不住思念儿子,有时想得入了神,就不自觉地叫出了儿子的名字。张玉海在旁边听见,说:“你要想铁全,就让他回来吧,我也不反对了。”孙丽英叹了口气,没有吱声。终于张铁全来电话,说自己中秋节回来,回来就不走了。孙丽英高兴得一夜没睡,算着离中秋节还有多少日子。八月十三这天,孙丽英就让男人张玉海骑摩托车把晓静接了过来。晓静也很高兴,想着即将到来的相见,又兴奋又紧张。虽然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很短,可分别却差不多一年多了。张铁全八月十四这天下午到的家,他给父亲买了一套衣服,给母亲买了一对金耳环。给父亲买的衣服当面交给了他,给母亲的耳环却没拿出来,只在背后偷偷给了母亲。孙丽英也没多想,第二天就把耳环拿给晓静看,说是儿子给买的。晓静当时也没说什么,只在两个人说话时,冲张铁全要金项链,说都给你妈买金耳环了,给我什么都没买。我也不要太贵的,只要一两千块钱的就行了。你在外面一年多,我在家等你一年多。回来什么表示都没有,我回去咋跟家里人说。屯里人都得看轻我。你给我买金项链戴回去屯里人看见,我的脸上才有光。张铁全笑笑,半开玩笑,说:“我给你买个铁的行吗。”晓静的脸顿时沉下来。两人波澜不惊地谈着恋爱,说的都是很现实很实际的事儿。不谈实际和现实时,就交流一些自己身边的“新闻”,真实的情感始终没有戳破这种纯客观的面具,始终被理智的外壳所包裹,不冷不热地消磨着婚前这段最宝贵的时光。

晓静没待几天就回家了,临走时,孙丽英给拿了五百块钱。晓静没怎么推脱就收下了。这让孙丽英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为了儿子,她还是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和人说话时,半炫耀地说儿子对象这次来她给拿了五百块钱。旁边的人说五百块钱太少了,像你家这种情况,你儿子一年多才回来一次,一千块钱少一个子儿都是拿不出手的。又提起某某家未过门的儿媳妇来,临走拿了五百块钱,又从头上换到脚底下。孙丽英听了有些不悦,以后再不提给儿子对象钱的事儿了。儿子张铁全也埋怨她,说你不该把我给你买的耳环给她看,我本来是瞒着她的。孙丽英也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傻事,但事情做都做了,收也收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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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静回家半个月后,媒人来到张玉海家,给他们捎来女方家退婚的消息。孙丽英过了好一阵儿才缓过神,问:“你跟我说实话,晓静到底因为啥不干的。你说吧,我不上火,也不生气。我就想知道我家到底哪儿不好。”张玉海在一旁插话:“人家都不干了,还问这干啥,知道又有啥用。”孙丽英说:“我就想知道,让我猜闷葫芦,还不把我憋屈死。”又冲媒人说:“你跟我说实话,不碍事儿的,就算因为我黄的你也告诉我,以后我儿子还要娶媳妇,我好知道咋样做。”媒人犹豫了一会儿,说:“其实还是嫌你家铁全太老实,我知道铁全不是老实,他就是个实在的孩子,不会在小姑娘面前讨巧卖乖,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那些能说会道,会花言巧语的。再有,晓静说她等你家铁全一年多了,回来啥也没给人家买,心里没有人家,走时才给人家五百块钱,没把人当回事儿。这点我还真得说说你们,这都是教训。想娶媳妇就不能心疼钱,你也没花到别场去,花到自己儿媳妇身上了。这次你们要是出手大方点儿,肯定不能黄。这事儿弄得,本来挺好点事儿。两家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往后这样的事儿我还是少扯,弄得我也挺失望的。”孙丽英说:“我也没经过这些事儿,都怨我。这小丫头的心思也够重的,在我面前啥也不说,连一点儿不愿意的样子也没有,都在心里记下了。她要是冲我说,我啥都能答应她。”媒人说:“这小丫头有心眼儿,你们再找这样有心眼儿又准当的孩子也难找了,她再找铁全这样实在的孩子也不好找,多好的一桩婚事呐!”媒人真心痛惜。临走时,媒人把女方退回的彩礼钱放在了炕上,说:“你们数数。”孙丽英说:“不用数,不带错的。”但还是把钱拿过来,等媒人走出了屋,才想起送。

在村头的站点,张铁全拎着一个不大的皮箱,在等车。旁边站着孙晓光小两口,他们刚刚结婚不到一个月,黏黏糊糊的,也不背着人。这次出门是去南方的一个城市,去投奔他们的一个亲戚,小两口都很兴奋的样子,不时打打闹闹,搂搂抱抱的,旁若无人。还有另外几个人也在等车。张铁全这次还是回佳木斯叔叔那儿。母亲没有拦他,怀着愧疚给他收拾行装。孙丽英忽然有一种感觉,儿子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她想哭,但克制着,直到儿子出了屋,走出大门,才趴在炕上无声地抽噎起来。

车来了,张铁全最后一个上了车,天空是灰色的,落下星星点点的雪花,木厂的机器轰鸣着,空旷的乡道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落寞地走来。远处的屋顶上覆了一层薄薄的轻雪,车开动时,张铁全看见一个女人从微茫的雪中向这边跑来,他认出那是他的母亲。

作者简介:李云风,本名李云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小说月报》《作品》《延安文学》《阳光》《朔风》《骏马》《红豆》《杂文月刊》《散文诗世界》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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