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一个早晨,有几颗星星还在西边的天空中闪烁,路边的草丛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霜,空气中飘浮着薄明的晨雾,人吐出的气息也很快和晨雾融合在一起,分不清了。姐姐在前,挑着一担黄篾篓。我挑着一担黄篾篮,努力地跟着姐姐的脚步。
我们穿过大塘角、狄梁庙,又走过吴家冲、高冲,翻过柿树湾,绕过油坊嘴,最终由小冲而到桃花大队的安定寺小队。大雾河在这里是最宽阔的河段了,湍急的河水倚着黄葫芦峰奔腾而去,河西是大片大片的白沙滩,沙滩上是一望无际的萝卜菜田。这是对岸查屋生产队的人抛荒的沃土。萝卜菜是大雾河上放竹筏的工人的妻子撒的。每年的八月,她们随男人放筏来到这里,就撒下萝卜籽,之后随筏来了就侍弄一次。萝卜好活肯长,叶能吃根也能吃,尤其是根,冬天烧个炉子,整几两自己家酿的糯米酒,还不把她们的男人吃得咂嘴舔唇。
安定寺是个大码头。放筏汉把大山里的木材毛竹、桐油生漆、茶叶板栗、毛棕等运到这里,然后用船运往山外,运往石牌、安庆。放筏汉几乎一年有大半年的时光要待在这里。在寒冷的冬天能在竹筏上吃到一口炉子炆萝卜,那真算得上是极享受的生活。
进入腊月,河里没活儿了,放筏汉也回家过年了。放筏汉和老婆都在家,河滩上的萝卜也起心(糟心)了。这种萝卜猪吃可是好东西。姐姐就是带我来扯萝卜喂猪的。一畦一畦碧绿的萝卜上结了厚厚的冰碴子。好不容易把一担竹篮扯满,我的小手已经冻得红肿,像红高粱粑一样。姐姐把我的手放进她的棉袄里暖暖,说:“三六,挑回家吧。”
许多年以后,姐姐在桃花大队安定寺生产队已育有一对儿女。我去看姐姐,姐姐还说:“三六,还记得那个冬日的早上吗?那时我可不晓得我会嫁到这里……”我说:“怎么会不记得呢?我可记得,姐姐的胸襟又温暖又宽广。”
姐姐笑了。那舒心的笑容啊,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姐姐长得高大,能驮两百斤,挑两百斤的重量。在生产队里做事,姐姐总是和男劳力有得一拼。新屋队里最舍得力、最会干农活儿的是先栋爷,连他也总是由衷地说:“我不努力,就被淑春比下去了(淑春是姐姐的名字)。”集体扯秧,姐姐的秧马凳(田里扯秧坐的小木凳子,可以坐着移动扯秧)总是紧跟着先栋爷的秧马凳。收工的时候,记工员清点每个人扯了多少秧把,不是姐姐多几个,就是先栋爷多几个;有时,他俩扯的秧把一样多。每当这时候姐姐的脸上就充满了笑容,圆润的脸,越发光滑,楚楚动人。
妈妈总是说,淑春小时候吃了些苦。那些年赶上粮食歉收,没什么东西吃。姐姐经常饿得嗷嗷大哭,哭累了就睡着了。睡了一会儿后,她又兴高采烈地跟小伙伴上山搂柴去了。姐姐六岁时搂的柴就够家里烧柴火灶,十岁开始挑着粪箕和大人一起出工,十四岁时就能在生产队里记个女劳力的工分。
我家住在老屋队,距离新屋队有二里多路。我家的菜园在大洼园,这里老屋的田和新屋的田相连。姐姐出工来回不空着手,去时挑一担猪粪,收工回家时挑一担白菜或萝卜,有时还会挑一担红芋。姐姐要么趁着集体做工歇落(上下午各休息二十分钟),要么在收工以后天未黑时在菜园里忙活儿一阵子,这样侍弄菜园和集体出工两不耽误。
姐姐身上似乎有着使不完的气力,她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没有农活儿干没有柴火打,姐姐就在做细工。姐姐有着做不完的布鞋底。爸爸妈妈和五个老弟加起来七双脚,都在等着姐姐一双手纳成的千层底呢。姐姐在土砖房里的煤油灯下,纳了多少双布鞋底,一共做了多少双布鞋,没有人能数得清。过去没有皮鞋,没有运动鞋,连黄球鞋都很少见,我们一出生就穿姐姐做的布鞋。那年冬天姐姐二十六岁出嫁时,家里的木箱里满满一箱都是她纳好的千层底。这些鞋底各式各样,多大尺码都有——姐姐是怕她出嫁以后弟弟们会打赤脚呢。这一摞摞的鞋底,至今还剩下一部分存放在老家的橱柜里,它们寄托着姐姐对我们的爱,是无言的守望。
姐姐十二岁时就和大人一起上大山搂柴。大山在鲁家沟黑长岭,有二十多里路,上了山就是一脚一脚地往上“登天梯”,所谓“上岭脚脚抬,下岭脚打晃”。柴要捆得整齐紧密,不然挑那么长的山路,还不散了。柴火散了,抱怎么抱得到家,大半天的活儿便白干了。姐姐的闺蜜启梅教了一次如何捆柴,姐姐就学会了。姐姐心灵手巧着呢。上大山搂柴往往在冬月农闲的时光,姐姐要搂一百多担柴,足足有三个大团堆,这些柴火可以烧到来年的冬月。
姐姐走在前头,爸爸垫后,手里捏着一条拴猪用的棕索,我走在中间。这是寒冬腊月的一个夜晚。天像黑黢黢的锅底扣在我们的头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姐姐手上高擎的向日葵禾芯做的火把照着我们脚下的羊肠小道。我饥肠辘辘,脚步有些踉跄,因为中午只吃了半碗红芋。黄昏时分,公社食品组开来机船,到毕岭冲收购外销猪。爸爸、姐姐和我三个人把养了一年的大黑猪赶上船,过秤,卖外销。卖猪的人很多,一千多口人几百户,每户人家都有一头生猪任务。生猪过了磅,收猪的人就开个白条子给农户,条子上写着猪值几级,毛重多少斤,单价几毛几分,合计多少钱。社员凭这个条子,到生产队会计那里搞年终决算。我家吃多劳少,年年都是超支户。
路似乎很漫长,谁也没有说话。山上,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呜呜”地叫上那么一两声。经过学堂包山顶时,还是爸爸第一个打破了沉寂:“唉!淑春,年年看(养)猪,年年只剩了一条索……”
“大大(爸爸),没事的。等老弟们长大就好了。”
说到这里,姐姐开怀地笑了。响亮的笑声,让这漆黑的夜里撕开了一道亮闪闪的口子。
…… ……
姐姐农活儿样样会干,但犁地耕田一般都是男人干的活儿。姐姐只有挑稻把,挑稻把工分高。姐姐还会插田,队里也乐于派她插田。姐姐插田的速度和质量超过先栋爷,还有许多男劳力也被她远远地甩在后面。队里晚上评功,给她男劳力一样的工分。
花凉亭水库蓄水了,水位很高,把大雾河淹了,河两岸几十里平畴的稻田成了泽国。安定寺附近一片汪洋。安定寺的农人们和广大库区的农民们一样试着靠水吃水。姐姐白天和姐夫一道播种着山冲里狭长的山陇田,晚上和姐夫一起划划子(一种两头尖、中间粗的船)打鱼。姐姐晕船,吐得厉害。姐姐坐船都晕,更甭提划船了。但姐夫一人又要划划子,又要放鱼钩,这是不可能的。姐姐的荷包里揣着生姜,反胃了要吐了,就吃一口。经过几次这样的磨炼,姐姐不但不晕船了,还学会了划划子。姐姐娴熟地驾驭着划子,在风里浪里自如地穿来穿去,在碧绿的山水间自由地行走。
在山水之间行走的姐姐更忙碌了。偶尔,姐姐提着一串鱼走娘家。大春姑大见了她,总是说:“你这孩子真大胆!敢搞鱼。”大春姑大是姐姐的闺蜜。两人一起上山搂柴,一起上小学,又一起歇学不念。
“没有办法,大人小孩要吃饭。”姐姐笑了笑,转身又似是在对自己说,“刚开始坐船感觉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真难受!”
十几里地翻山越岭,姐姐到家后有时只喝一碗暖壶里的茶,就转身往自己家走。姐姐惦记着田边地头山林里没有干完的农活儿呢。
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儿了。
“三六,我又见到你姐姐了。”吃早饭时,妈妈对我说。
“姐姐在干啥?”我知道妈妈不是说胡话,暮年的妈妈经常梦到姐姐。
“我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姐姐在搞糖水给我喝。”妈妈停顿了一下,“三六,你说怪不怪?姐姐认认真真地对我说:妈妈,你放心!我不嫁到山外去。”
这里面有个故事。姐姐二十岁了,嫁到徐桥的启梅走娘家,姐姐和一些伙伴去看她。听启梅眉飞色舞地说起山外的生活和活计,她们个个羡慕不已,都说也要嫁到山外去。姐姐也有口无心地说了这么一句。这句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妈妈的耳朵里,妈妈满脸不高兴,一连几天不理姐姐。后来姐姐知道了妈妈恼她的原因,便在妈妈跟前承诺,绝不嫁到山外去。姐姐说,妈妈就只生了她一个女儿,她要嫁得离家近些,方便照顾妈妈。
“是我误了你姐姐!”暮年的妈妈经常责怪自己,“你姐姐出嫁时,启梅的大儿子都有八岁了。”那一年,家里最小的老弟也满了八岁。
姐姐,身体强壮的姐姐突然病了。那天,姐姐和姐夫在地里干完活儿收工回家,姐姐走在前面开门,她的手突然不听使唤,摸不到大门的钥匙,接着便两脚往地下一滑,人事不省了。第二天,躺在担架上的姐姐搭船去县里就诊。医生给姐姐开了检查,但县医院的CT检查室在新城区(那时县医院还未整体搬迁到新城区),值班医生只好先给姐姐开了点滴。姐姐就在这天夜里,在老城县医院里永远地睡着了。那晚,未打完的点滴还挂在姐姐身上,凛冽的寒风吹打着门窗,哐啷哐啷直响。
那一天,离姐姐四十二岁生日还有一百一十天。
老城,北门沙滩,十八里皑皑白沙,被六月的阳光照得滚烫。姐姐带我上县城造纸厂卖麦草。我提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是昨夜妈妈和姐姐发好的小麦粑,这是我和姐姐的午餐。姐姐挑着足足有一百八十斤的麦草走在前面。姐姐阔步向前迈进,我也脚尖一点一点地落地前进——那沙子实在太烫人,以至于我不敢把整个脚掌着地。
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姐姐何以行走得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