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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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一眼就认出了我们-刘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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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妈,那是什么声音?”

“刮风呢,快睡吧。”我妈压低嗓子,并把胳膊横过来,企图压住我的话。

我赶紧闭上眼睛,可风不听我妈的话,趴在我家窗户上,呜哇呜,呜呜哇,像含了个哨子。我还能听到别的风,慌慌张张的,从远远的什么地方赶来,呼啦,这里一下,呼啦,那里一下。嘁哩,喀嚓,咣当,在院子里乱转,不停怼到什么上面。肯定是天太黑了,它们看不清路,撞上我家的窗户,又撞我家的门,疼了就喊一声,疼了又喊一声。

“妈,为啥风不睡呢?它妈不管它吗?”我又睁开眼睛。

“嗯……睡吧……”我妈含糊着在我被子上拍了两下,我一直等着答案,可我妈翻了个身,拽了一下灯绳。唰,屋子里的一切都陷进了黑暗。我使劲睁大眼睛,似乎还有一道黑一道黄,说不上轮廓的东西,闭上眼睛也是,挨挨挤挤的,布满了整个空间。那些桌子、柜子,还有头顶的灯泡,所有的一切都杵在黑暗里,哪儿也去不了。大概它们也不愿早早睡觉,跟我一样,想再挣扎一下吧。

“妈,风怎么不动了?它睡着了吗?”我伸出指头戳了戳,妈有点不耐烦了:“它们串门去了。”

“外面那么黑,能看清路吗?”

我妈不理我了。

哎呀!我突然一激灵,呼啦一下掀开被头。怪不得一点声响都没了,风肯定是跑到小青家去了,她家在胡同拐角那边。明天早上一定要给她说,风是先来的我家,然后才去的她家。她呀,啥都爱和我争。

炉火煨着的炕暖暖的,我的脊背贴在炕上,也是暖暖的,这种暖实在让人安心,可我的鼻尖凉凉的,我能感觉到还有一股小小小小的风,在我鼻尖上散步,我却抓不住它。它太小了,跑不动,就被留下来。后来,我发现我的鼻孔里也有风,我抓起一把吸进来,又使劲把它们送出去,送出去的风就暖和多了,我用鼻孔给它们取暖呢。

我忘记什么时候把伸进黑暗中的胳膊收了回来,风暖和了,我的鼻尖也暖和了。暖和过来的风和我一起,安安静静,都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胡同里的风刮得更大了。

“它们是比昨天长大了一些吧?”

“它们肯定长了好多脚,跑得比我们都快。”

“它们昨天晚上东家跑西家跑,真能闹腾,我都没睡好。”

糟糕,肯定是风嫌弃我们说它的坏话呢。有一股风打着旋卷起好多树叶,哗啦哗啦刮过来,三女头上翘起的两根小辫子,跟鸡毛毽子一样乱转,二女,小青还有我,大家的刘海都被吹得乱七八糟。

“你看你看,我的头发起飞啦。”

“我的也飞起来啦。”

我们跳着叫着,又是揉眼睛又是抹脸,两只手上下一通乱拢。

“哎哟,炸了窝啦。张飞啊张飞。”小青奶奶总是露出两排整齐的假牙,宠溺地取笑。

噗——

风一下子把她的红头巾吹了老远,抖抖擞擞地飘起落下,她在大门旁边的石墩上欠起身子,扬着拐杖吆喝我们几个赶紧去追。红头巾像着了魔,被谁指挥着忽上忽下,差点就要挂在伸出墙外的石榴树枝上。我觉得风应该是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孩,你看,本来都追上了,它突然又往前刮了一截,刚跑到左墙根,它又把头巾吹到了右墙根,这不就是想跟我们一起玩吗?可这家伙害得我鞋都跑掉了一只。我们边追边吱吱哇哇叫,风才不害怕叫声呢,兜了好大的圈子才停下。等把沾满树叶碎片和尘土的红头巾拿回来,小青奶奶使劲儿抖了几下,重新围在头上,又露出她的白牙笑着说:“你们这几个‘风车子’呀,就是快。”

“你看是吧奶奶,我们真的比风还快,”小青看了看拐杖,“奶奶,下次你拐杖吹跑了,也能给你追回来。”

风肯定也听懂了这些话,它不停地扯扯头发,拽拽衣角,表示同意。我们愿意在风里,它是快乐的,我们也是。

有风的时候,鼻子要比平时灵很多。好心的风会捎信,它总能第一时间把我们喜欢的味道传过来。

你闻,强子妈炸油饼的香味刚从后墙小木格窗户里窜出来,就被风带的满胡同都是。

“里面肯定加了花椒叶。”二女使劲抽了抽鼻子,眼神坚定地说。

“你这个偷吃鬼。”我咽了口唾沫。

“就是,偷吃鬼。”小青也咽了口唾沫。

“你俩咽唾沫了,你俩才是偷吃鬼。”二女指着我俩大笑。

在这椒香猛烈的间隔里,我隐隐闻到一丝丝甜香味儿,拔腿就往回跑,谁叫都不回头。我突然想起,姥姥那会儿又是起面,又是洗枣儿,肯定是她蒸的玉米面枣糕熟了,我要第一个吃上甜甜糯糯的枣糕啊。

风扔下她们,从后面追上我,我俩一起掀起门帘,跳进了门槛。

2

诶,你知道吗小青,我的鼻子有个新功能,不用使劲儿,就能闻出来外面下没下雨。我可不是吹牛哦,只要我说下雨啦,你就出去看吧,保准能淋到你。二女刚开始还不服气,跟着我试了几次,她也学会了这个本事。你说是吧?二女。二女连忙点头,没错没错,我也学会啦。怎么样?心动了吗?你要想学我就教你,包教包会。不过,你得让我玩你的新沙包。

小青半信半疑,看看我,又看看二女,眼神有点松动,可沙包还是握得紧紧的,死活不放手。风顶了顶窗户扇儿,那股潮湿的、清新的泥土味儿就开始渗了进来。

我闭上眼睛说:“鼻子鼻子,开始发力吧。”然后长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指着门外:“小青你去看,是不是雨来啦。”

结果,我们都抢着跑出去了,谁能抵挡得住这春雨的诱惑呢。满院子都湿润润,夹杂着新鲜泥土的潮气,好好闻啊,连鸟鸣都被洗得脆生生的。我们大口大口呼吸着,追逐着跑到胡同里。春天的雨来得悄无声息,轻轻软软的,像穿着新衣服的小孩,我们过年的时候也是,走到哪儿都不敢乱动,只怕弄脏了挨骂。雨珠细细碎碎,小发卡一样别在每个人的头发丝上。摇一摇头,晶亮亮的闪着,甩也甩不掉。

小青眼睛发亮,跟在我后面一直问,你的鼻子怎么那么神奇呀,快教我,快教我,我让你玩。这会儿我可顾不上玩她的新沙包,光是在雨里,已经够享受的了。

姥爷说“春雨贵如油”。那地里的麦子是在喝油吗?这可太奢华了。一冬天干冷干冷,每天刮风,把树都捋成了光杆儿,远远就能看到树杈上灰褐色的鸟巢,像树结了一个又一个大疤。可能鸟们感觉自己的窝没有一点神秘感,不好意思在窝里待,天刚亮就早早飞出去,等天黑才回来。反正啊,大家都太干燥,都在等着这么一场雨。

强子仰起头,张大嘴,打算接满“油”。“强子你好好喝,喝饱了今天中午就省下吃饭了。”他爷爷和他打趣。三女听到这话,也赶紧仰起头。雨点飘在脸上,酥酥的,痒痒的。你说,我们老在雨里待着,是不是也会发芽?

一辆车打着喇叭,嘀嘀响着进了胡同,停在小青家院门口。要是平时,车后面肯定扬起很多尘土,雨一来,一点都没有。

“雨把尘土压在地上起不来了,还是雨厉害。”

“怪不得洒水车在街上转啊转,马路上就一直干干净净。”

“雨也是洒水车,还是免费的呢。”我们边往小青家走边讨论我们的新发现。

不用猜,肯定是小青舅舅来了。一条胡同里住着,时间长了,谁家亲戚喜欢小孩我们都门儿清。她舅舅每次都带好多好吃的,这不,等我们掀起门帘出来,每人手里多了一个大苹果。

这么大的苹果,都不知该从哪里下口。三女嘴小,转着圈地啃,苹果上全是牙印子。看到他们咔嚓咔嚓咬得清脆,我也使劲咬上去,哎哟!嘴里突然有了异样。坏了坏了!

噗——等我低头去找,一小粒牙齿无辜地躺在地上。那颗牙在我嘴里摇晃好几天,也疼了好几天,每次吃东西都得小心翼翼。姥姥总是提醒我,慢点吃慢点喝,小心把牙吞下去。我的牙可真是勤快,上面的门牙还没长出来,底下这颗又掉了,幸好没咽下去。忍着疼,捏着这粒牙齿往回跑,还没进院门就赶紧喊:“姥姥,我的牙又掉了。”

说真的,掉牙成了我的一件烦心事儿。我挺羡慕我姥姥家的房子,确切地说,是羡慕房顶上鱼鳞一样层层叠叠的灰瓦,从房脊上倾斜排列,雨水就是顺着这个斜坡,经过房檐形成一条条雨线,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我们把脚伸到下面,雨滴就啪嗒啪嗒砸在脚背上。

我总在想,瓦片是这座房子的牙齿吧?怎么可以那么整齐好看,不像我的牙。唔,想到这里,我又赶紧把嘴巴抿住。这段时间,每当我说话、大笑,都要下意识捂住嘴,我太害怕别人笑话我了。上面一个豁,这下好了,下面又是一个。跑风漏气不说,张嘴就有人来取笑。舅舅他们总说,呦,你看那个板砖牙,横在嘴里看门呢。好像他们小时候都没换过牙似的。他们长大了,就忘记了自己的尴尬,转过身就来笑话别人,唉。

姥姥说,上面的牙埋在土里,下面的牙要扔上房顶,这样很快就能长出新牙来。嗯,扔上房顶,肯定是想让我的旧牙跟瓦片们学学,怎样能让牙齿长得整齐。舅舅嗨一声跳起来,一抡胳膊扔了上去。那颗牙那么轻那么小,我瞪大眼睛,也没看清它掉到哪个瓦缝里。小小的一粒,在瓦片间轻易就能藏身。

大部分时候,瓦片都很干净。有时候,瓦片中间会冒出一株厦花花。特别是老房子上会长很多。大家都不知道它怎么来的,没有土也没有种子,竟然也能长出花来,好神奇呀。舅舅说,那叫瓦松。可我们还是喜欢叫它厦花花。厦花花长得肉肉的,掐一截轻咬,有点酸有点涩,说不上好吃不好吃。它们还会开花,从肥嫩的叶片中间窜出许多繁密的小白花,星星般眨着眼。花可没有吃过,小青说有毒,我们就先扔给鸡,让它帮我们试验。鸡们倒是不含糊,抢着用尖尖的嘴用力叨,再夹起来甩两下,可能也感觉酸酸涩涩,也不抢了,咕咕叫两声都掉头走开了。

过了几天,我的新牙冒头了,白白的锯齿一样。新牙一出来,我就敢张嘴,给那些笑话我的人看。可我还是惦记房顶上的旧牙,你说,有风吹,有雨淋,还有太阳照,它会不会像厦花花一样,长出一朵白色的牙齿花来?

3

我家最贪吃的,应该就是这几只老母鸡。每天一睁眼,就相跟着东刨西找,姥姥扫得坚实平整的地面都被它们刨松了。天生的讨吃鬼,姥姥边扫边骂。看着姥姥又撮了满满一簸箕土,我就发愁,要是天天这么扫,我家的院子会不会变成一个大坑?要是真成了大坑,里面放上水,不就成了一个池塘?要是有了池塘,里面就能养几条鱼,还有小鸭子。要是二女和小青家也成了池塘,我们是不是就能划着小船串门了?

天啊,这样该多好。我盯着平展展的院子,把明晃晃的阳光看成了一汪水。

我家的小黄就不这么淘神,只要给它好吃的,它蹭到你跟前拼命摇尾巴,还趴在腿上舔你手指头。可这家伙有个怪毛病,就是看每个人的鞋都不顺眼,如果哪天早上起来满地凑不齐鞋,不消说,肯定是那家伙给叼走了。你就是再心急,也得跳着脚,跨过门槛,搜寻另外一只。

这不,你一掀开门帘,就能瞅见那只鞋在院子里哪个地方躺着呢。肯定是嫌没有给它好吃的,故意搞怪,姥姥还非说肯定是嫌我的鞋太臭。心里这个气啊,扶着门框的手都捏得紧紧的。蹦跳着穿上鞋,就假装不在意的吆喝它,等小黄屁颠屁颠亲热地迎过来,你肯定也会脱下鞋,直接冲它砸过去,打你个讨吃鬼!那又怎么样呢,小黄嗷一声迅速溜了,你还得一拐一颠又追到那只鞋,实在不划算。

下雪啦,这是二女在叫。下雪啦,这是小青在叫,她俩的叫声像欢快的豆子,一把一把扬起来,噼里啪啦撒到我家院子里,噼里啪啦撒到我家窗玻璃上。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可我还出不去,出不去的我在炕上急得直转圈圈,小黄把我的鞋叼跑了,姥姥得给我翻箱倒柜找另一双。姥姥,你就不能快点吗?我已经急出了哭腔。外面还在纷纷扬扬,落了那么厚,我的鞋不知被雪藏到哪里了。姥姥找了一圈也没看见。雪啊雪,你怎么比小黄还调皮呢。

可是等我一出门,就忘了揍小黄这件事,因为,满天满地的白整整齐齐站在外面,雪给所有的事物镶了一个松软喧腾的花边儿,让一切都那么干净敞亮。地上的炭堆不见了,一捆葱斜插在雪里,干枯的葱叶子都裹了一层白。房檐虚虚肿肿,墙头也是,你的手指朝矮墙插下去,噗,整个手掌都不见了。雪还在下,还在下,所有不好的心情都融化了。

雪花飞快地奔向我,我的眉毛、眼睛,还有脖子里,全是它又轻又凉的小脚印。“你看你看,我被包围了。”小青尖声冲我们叫。谁又不是呢,我们都被这攒了一夜的惊喜包围着。

“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小青爷爷揣着手,站在房檐下这样念叨,强子爷爷跨上台阶,拨拉拨拉头,又蹬蹬脚,也这样念叨,明年又是个丰收年啊。

看来,雪花得先努力让自己丰收,才能让明年的麦子丰收。雪花和雪花之间一定通过气儿了,要不,咋都这么卖力呢。小雪花,你们累不累啊,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伸出手,使劲儿抬高手臂,好让雪花少走一点儿路。不对,是少飞一点儿路。雪花是有翅膀的,像鸟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真好啊。我拍打拍打胳膊,多希望突然能生双翅膀出来呀。

雪花凉凉的,是凉了的冰糖,雪花安安静静的,一朵压在另一朵上,踩上去,咯吱,是压碎的糖。怎么想来想去,都是和糖有关的。嗯,反正,只有和糖一样的甜,感觉才让我觉得有多么幸福。那要是我躺在它们怀里,不是更接近幸福了吗?于是,丰收的雪地上,多了三个滚来滚去的人,满地的糖啊,粘得满身都是。

“小雪花,小雪花,”我朝空中喊,“跟我转个圈。”

“小雪花,小雪花,跟我跳个舞。”我们展开胳膊喊。

“你们不许叫!”强子突然气冲冲跑过来。

大家都停下来,看他。

“不许叫什么?”我有点莫名其妙。

强子张了张嘴,又说:“反正不能叫!”他瞪着眼睛,手指狠狠直戳一下,再次警告,转身跑到房檐下。

小青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强子他妈叫雪花。”

啊?我一直以为他妈就叫强子妈呢,原来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小孩不能直接叫大人的名字,不礼貌,这个道理我懂。可是,怎么能叫雪花呢,这么好的名字,竟然被他妈占用了,我又郁闷起来。

“妈,为啥强子妈要叫雪花呢,”我扑在炕上,辗转身子,两手不停地捶打,“雪花多好听啊。你怎么不叫雪花呢?”

我有一种被别人抢走宝贝的失落。

我妈看我这样儿,笑得直擦眼泪。

“妈,要是你叫雪花,那我就能叫小雪。”我突然灵光一闪。谁知小青在旁边不愿意了,立马说:“其实我妈说我刚开始就叫小雪。”“其实我——”二女也凑过来。

啊?怎么都来争啊。干脆,谁也不要叫雪花和小雪了,谁叫也不合适。这样的名字,只有雪自己才合适。大家不说话了。

雪也不说话,只管一层覆盖着一层,像姥姥箩过的面,细细的、白白的、静静的闪着光。我想,那些闪光的地方肯定埋伏着一个准备来年兑现的承诺吧。

嗯,至少,雪落在谁家院子里,就是谁家的,谁也不用争。嗯,也不是,雪和大家是好朋友,只要站在雪地里,雪花一眼就能认出我们。等到明年麦子成熟了,说不定我们也能在金黄的麦粒里认出雪花的影子呢,一想到这里,我们的遗憾就减轻了许多许多。

【作者简介】刘海霞,山西襄汾人。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脊梁》《黄河》《星火》《滇池》《都市》《山西文学》《浙江诗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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