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小申来说,这个下午简直太魔幻了。
本来,小申只是去人民医院给岳父取体检报告。单位离家不太远,只要不是极端天气,小申就不会开车,而是骑单车上下班。人民医院离单位稍稍远一些,小申依旧选择了骑单车。过去,他也许会开车。开车需要集中精力,现在的他,显然做不到。远点就远点吧,一边蹬车,一边可以胡思乱想。他愿意胡思乱想吗?当然不是。胡思乱想是一条看不见的缰绳,脑子里所有的细胞都被缰绳牢牢地牵着。缰绳的结,触摸不到,亦看不见,根本找不到解开的方式。缰绳想什么时候发力,就什么时候发力,想朝哪个方向牵扯,就朝哪个方向牵扯。小申一点办法都没有。
胡思乱想很有破坏性。上午部门负责人让他把上半年的工作总结打印出来,他明明记得鼠标点开的是今年的文件夹,等交到负责人手上时,却变成了去年的。“小申,你是在梦游吗?”部门负责人凌厉的眼神,电钻一样往他的肉里钻。小申赶紧承认错误。“小申,你脑子没带来是吧!”部门负责人看了一眼小申递过来的材料,反手把材料扔到了小申身上。
小申整个人都蒙掉了。他承认,部门负责人让他打印材料之前,他正被胡思乱想控制着。那时候,刚好处于工作的空档期,暂时没有事情可做。电脑开着,右手握着鼠标,眼睛也盯着屏幕。貌似在浏览网页,眼神却是游离的。
这样想来,胡思乱想也不是没有嗜好,它比较喜欢工作空档期,尤其钟爱在路上兴风作浪。赶往人民医院的小申,彻底被胡思乱想绑架了,以至于没有多余的脑细胞监督眼睛观察路况,只是机械地骑行。街上的车,街上的人,变成了一个个符号,在他身边来来往往。
咣当一声,他和他的单车,与其中的一个符号,撞击在一起。
“对不起,您没事儿吧?”小申吓坏了。聚拢散乱的眼神一看,和他撞在一起的符号,同样是一辆单车。骑单车的,是个中年女人。两辆单车的车把,交叉在一起。两个人,胸抵着胸。中年女人要是躺在地上讹他,可就麻烦了。上午工作出事故,下午又撞车,真他妈的不顺。
“骑车咋不看道儿啊!这是我好说话,要是别人肯定不干,弄不好得去医院检查。最起码得做个CT吧。”中年女人边数落小申,边检查自己和单车。小申忙不迭地道歉,帮中年女人扳正了车把。见自己哪里都无恙,连根毫毛都没掉,中年女人这才放小申走。真是有惊无险,小申口念阿弥陀佛。
“帅哥,刚才那个老娘们儿是逆行。”中年女人刚走,旁边就有人提醒小申。噢,怪不得呢,中年女人会和自己相向而撞。小申豁然。
到了前边的十字路口,右转一百米,便是人民医院的大门口。这段路不远,小申索性推着单车走。刚才的惊吓,让胡思乱想有所收敛,但他并不敢大意。万一再来个逆行的中年妇女,甚至老年妇女,与自己撞上咋办?她们可不管自己是不是逆行,都是逮着蛤蟆攥出尿来的横主儿。
溜着非机动车道的边儿,小申右转。走了大约二十米远,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小兄弟,过来一下。”那个呼唤和他有关吗?小申没有理会,继续推车往前走。
“推车子的小兄弟,过来一下。”
目标很明确了。小申顺着呼唤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人行道树下,一双一双模样各异的腿在涌动。这些腿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自然不是小申关注的重点。他的目光绕过涌动的腿,寻找呼唤声的源头。从一双锥子腿和一双大象腿之间的缝隙间,露出来一只手。没有脸,就是一只手。那只手在朝着小申这边摆动,意思是,过来啊,小兄弟。
2
小申揉揉眼再看,除了涌动的大腿,什么都没有。他有些恍惚,难道刚才是幻觉不成?
怎么如此清晰呢?他把自行车搬过马路牙子,走向人行道树下。他要问问,那只热情的手,招呼他干什么。走近了,小申不禁胆怯起来。没有了流动大腿的遮挡,他看清了那只手,手并没有主人,不是某个人的局部,就是孤孤单单的一只手。这要在荒郊野外,小申非得吓得魂飞魄散。小申左右瞅了瞅,来来往往的人,没谁觉得怪异。就是说,在大家的眼里,一切都是正常的。问题来了,为啥只有他看到一只手呢?小申想,可能胡思乱想并没有因撞车收敛多少,都出现幻觉了。他便要走,车轱辘已经转动了半圈儿。
“小兄弟,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那只向他摆动的手,说话了。小申呆住了,两腿像灌了十万吨的水泥,挪不动半步。手是存在的,它不仅会说话,而且还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知道你在想什么。”
难道遇到了怪物,要不要喊救命?十字路口有交警在执勤,只要他大声呼喊,交警一定会跑过来。
“我不会伤害你,相反,我是帮助你的。”
手摇了摇,又猜中了小申的心思。小申困惑地看着手,它的确没有飞过来掐他脖子或者抽他嘴巴的迹象。它说它能帮助他,怎么帮助?
“想知道我怎么帮助你,对不对?”
小申点点头。好像是点点头。
“我可以传授给你一项技能,让你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小申的眼睛瞪成了两枚古铜钱。他之所以陷入胡思乱想的泥潭,就是因为一些事情没有搞明白。如果真能知道别人想什么,让真相大白,说不定他就能从泥潭里爬出来。眼前的这只手,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可以让他知道别人想什么。听上去像天方夜谭,但又令小申不得不对它有了几分期待。小申有意要考验一下手,再决定要不要彻底信任它。于是,他把上午部门负责人发火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哈,你在试探我。”
手哈哈大笑了,然后告诉小申他脑子里想的内容。手说完,小申的两只眼睛又瞪成了两枚古铜钱。
“好吧,你把左手伸过来。”
小申按照手的指示,把自己的左手伸过去。神奇的手,用手掌在小申的手掌上贴了一下。贴的刹那,小申感觉手掌的某个部位麻了一下。
“好了,你的掌心里已经有了云码。你想知道谁在想什么,就用云码对着谁的脑部扫一下。”
小申收回手,细细地端详手掌。掌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云码,看不见的。”
小申看了看向他摆动的那只手,也是干干净净的。他反转手掌,面向那只摇动的手,对着它扫射。
“我说过,要对着脑部扫。我是云码的母体,你了解不到我在想什么。小兄弟,该说再见了。”
人家下了逐客令,小申便与手告别,往人民医院的大门口走。腿上灌的十万吨水泥减轻了,却依旧沉重。回一下头,看看那只手。那只手的位置,空空荡荡。小申冷笑了一声,怪不得接连出错,胡思乱想都升级了,自导自演了一部科幻大片。自己这是有多想知道,在他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进了人民医院大门,把单车塞进挤挤挨挨的车棚,小申边朝门诊大楼走,边从裤兜里摸出取体检报告的带有条形码的小票。取报告的机子,在二楼和三楼。要想到达二楼和三楼机子的所在区域,需要穿过一楼大厅一段近三十米的通道。通道很宽阔,两侧摆放的盆栽绿植,给凝重的气氛增添了几分生气。医院的生意真是兴隆,即便是下午,患者也很多,他们在通道里和小申相遇,或同向而行,或相向而行。小申的心思还在刚刚的科幻大片上,科幻里的场景要是真的该多好。沮丧的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将手掌对着与他相向而行的人。假装掌心里真的有那个云码,可以扫射陌生人,得知对方的所思所想。
3
“还不如一下撞死了呢,用赔偿的几十万,把房贷还清了,弄个瘫子,往后的日子可咋过?日他祖宗,啥破命。”
一个眉头紧锁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明明没有张嘴,小申却好像听到她在说话。难道是他掌心里真的有云码,扫到了女人脑子里的想法?小申一半兴奋,一半狐疑。
再来。
“326754,326754,326754……”
被扫射的是一个若有所思的男人。他脑海里反复出现这六位数字。
“他大爷的,挣几个伺候人的辛苦钱儿,还得请这帮王八蛋吃饭。”
一个刚打完电话的中年男人,收起满脸笑容。小申听到了,这个拖着拉杆箱的男人,讲电话时可客气了。那口气,那表情,好像电话里的,是他的贵人、大恩人。原来却是,口不对着心。
“——”
扫到一条直线。像人停止了呼吸,机器上拉直的线条一样。说明那一时刻,被扫人的思维是静止的,一动不动,拒绝任何情绪的侵入。小申注意看了一眼那人的表情,和思维一样,也是一条直线。
小申心里的一半狐疑,几乎被强势的兴奋驱散干净了,只留下一些残片。试验结果表明,他手掌上的云码大概率是真实存在的。他以为的科幻大片,在现实生活中上演了。有几个人,朝他这里看。小申吓了一跳,莫不是掌心里的秘密泄露了?他赶紧把左手攥成拳头,让手指把云码密实地包裹住。还是有人朝他这里看。朝他看的人,眼神诡异。小申将左手的拳头攥得更坚实了。
想知道那些人在看什么,其实非常简单,他只需将左掌打开,朝看他的人扫一下即可。快走到电梯口了,小申才恍然明白,原来是自己走路的姿势引来了旁人的目光。
由于过于激动,他手脚的协调性遭到了破坏,走出了顺拐。
4
夜来了。
小申的身边躺着媳妇小展。小展身体散发的芬芳气味儿,直往小申的鼻孔里扑。合着眼的小申,很怕小展向他提出要求。他可没有精力干别的。
藏在被子里的左手的五根手指,依旧紧紧地攥在一起。离开医院,它们就没怎么松开过。小申担心,云码会从掌心里逃走。他故意打电话给小展,说下班晚回家一会儿,去给岳父送体检报告。他晚回家,接上儿子的小展,自然会先做饭。小申逃避的,就是做饭。做饭要用两只手吧,要沾水吧。现在的他,还不确定掌心里的云码是否怕水。万一,是说万一,让水给洗掉了呢。吃饭前的洗手环节,他只悄悄洗了右手,用毛巾谨慎地擦了擦左手的手背。
晚饭桌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是幸福家庭该有的样子。幸福很真实,看不出嫌隙,看不出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动荡。今天是星期二,吃过饭,该小展给读二年级的儿子辅导作业,小申则收拾碗筷,抹桌子擦地。一天一轮值的政策,从儿子开学的第一天就实施了。饭碗还没撂下,小申就提出,晚上由他来替小展辅导作业,弥补小展做饭的辛苦。“还是老公会疼人,你们两个把门关严实了,省得打起来吵到我。”小展这样说。在小展面前,他绝对不敢走神。胡思乱想,是在小展睡着了的时候进行。把小申折磨得昏天黑地的胡思乱想,也有天敌,小展便是,尽管胡思乱想和小展紧密相连。今晚小申主动请缨,给儿子辅导作业,真实的目的,还是想维护掌心里的云码。刷锅洗碗的活,是一只手能干好的吗?
躺在床上之前,小申动了几次向小展施展云码功力的念头。趁她在厨房擦灶台,自己假借去卫生间,扫上一下。趁她洗澡,自己又假借去卫生间,推开门就来那么一下子。那时候的小展,因为不在他的视线里,一定是处在放松状态的,可以七想八想一些东西。七想八想的东西里,说不定就有他需要的。等他想实施的时候,小展已经把餐厅厨房和她自己,都洗涮干净了,正躺在两个人的大床上刷手机。
是因为心神不宁,把儿子辅导得乱七八糟,时间错乱了吗?
小展人都躺到了床上,他还没来得及扫一下,小申很是生自己的气。显而易见,把责任完全归咎到给儿子辅导作业上,非常牵强。归根结底,是他不够勇敢。跃跃欲试地想扫小展,到了紧要关头,却被胆怯扯了后腿。这是小申没有预料到的。胆怯冷不防地跳出来,是想告诉他,该糊涂时就糊涂,干吗非得较真儿。这么过下去,不是挺好吗?是你犯错在先,不要一错再错。胆怯提醒他不要一错再错,是什么意思?他不该整日胡思乱想,不该有想知道真相的动机,不该接受神秘手掌赋予他的云码?
很可惜,胆怯的力量太弱了,无法拯救小申的胡思乱想。
小申承认,假如不是他有错在先,现在的他,就不会被胡思乱想折磨得这般苦。和小展领证时,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他们的婚姻会出点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呢?说来说去,还是源于小申对小展的满意度不是很高。
小展不难看,也不十分漂亮,容貌可以打个六七十分,不是让小申一见钟情的那种女孩。然而,小展有正式工作,和小申一样,工作稳定且收入也不错。小展是独生女,家境宽裕,父母将来退休了,都能拿一份体面的养老金。总而言之,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哪能方方面面都称心呢?短暂的权衡后,小申开始和小展来往。而在小展及其父母看来,小申除了农家子弟的身份,其他各方面都没得挑,名牌大学毕业,未来可期。人长得白白净净,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颇有几分古典知识分子气质。家里不缺钱,不缺房子,就缺个好女婿,小展和小展的父母,中意得做梦都笑出了声。
结婚,生子。偶有小波澜小涟漪,根本不算个事,小三口过着比蜜甜的日子。但是小申的遗憾,并没有从甜蜜感中获得补偿,总感觉心上有个洞,空空的。偏偏岁月很顽皮,专门在他的心洞上荡秋千,把洞口拉扯得越来越大。洞是不规则的,很像一个人的形状。
5
那个可以填补小申心洞的人,胖也不行,瘦也不行。高也不行,矮也不行。要刚刚好,严丝合缝。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数不尽的人,与小申相遇,却没有哪个与他的心洞契合。小申以为就要这般清汤寡水地过下去了,直到那天,他去参加省里的一个培训会。课间休息十分钟,大家随意活动,去卫生间的,相互交谈的,气氛一片热烈。“等等我。”随着嗲声嗲气的声音,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女子,笑盈盈地从小申身边经过。女子声音可爱,笑起来可爱,嘴角黄豆粒大小的酒窝更是平添了好几分的俏皮。猛地,小申的心一颤。他丝毫准备都没有,酒窝小姐姐就穿越了他的皮囊,进入到胸腔,与心上的洞完美契合了。那一刻,心脏太激动了,发出强劲有力的搏动声。
“又在想你的心尖尖儿了?”
刷手机的小展,抬起左手臂做了一个拢头发的动作。
“不是不说了吗?早就过去的事儿了。”
本来要准备扫小展的,咋就跑题,想到那么远了呢?而且,让小申狠狠一惊的是,小展居然猜透了他的心思。
“我看你是过不去了。”
“有啥过不去的?”
小展笑了,放下手机,牵过小申的左手,把小申攥在一起的几根手指,拉直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手上的那个东西不怕洗,它根本不怕水的。”
小展笑得更凶了,都笑出了眼泪。笑够了,笑累了,小展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手上的云码,我也有,而且比你先有。自己的男人热恋了,只有傻透了的女人,才会察觉不到。你想捂着,可有些东西捂不住,从眼神里、汗毛孔里往外冒。我在最痛苦的时候,得到了云码,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干了什么。我骗你,说趁你睡着的时候,翻看了你的手机,其实,你手机上啥都没有,在进家门前,你把证据早销毁了。我说从手机上看到了你的秘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就信了,以为自己忘了删掉信息了,这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后来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坚决要和你离婚。其实,我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潇洒,很痛苦,很挣扎,给85后丢脸了。
“我承认,恨你的同时,也有些舍不得你和这个家。再痛苦也得咽下去。去单位揭发你,让你付出代价,然后把你扫地出门,我想过这样做,甚至已经决定这样做了。一个联系多年的网友,男的,他劝我说,要慎重。他还邀请我去他那座城市散散心。这个网友,之前就邀请过我,我没敢去。我知道他在趁火打劫,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我有那么喜欢网友吗?也说不上,就是想报复你。你说奇怪不奇怪,报复完了,我一下就释怀了。你对不起我一次,我对不起你一次,咱俩扯平了。我突然间不吵不闹,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你心里开始打鼓了。我出去那几天,到底发生了啥?你想啊想啊,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发生了,肯定抹不掉。你现在有云码了,可以随时掌握我的所思所想。等着你扫我,还不如把一切主动告诉你。我可以把底儿掏给你,回来后,我就把网友删了。你能接受这个事实,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不能接受,一拍两散,谁也别耽误谁。好了,亲爱的,我的话说完了。困了,晚安。”
6
小申盯着小展的背部,脑细胞一动不动。谁动谁死。
7
“小申,发个通知,明天上午十点,在六楼多功能厅,召开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任何人不得无故缺席。”
小申所在部门是单位的枢纽,通俗点说就是办公室。负责人姓侯,上层叫他小侯,下层和其他部门的人,都叫他侯主任。当侯主任告诉小申发会议通知时,小申正假借着写一份材料,捋脑子里的一堆乱麻。
几十个小时过去了,他没敢扫一下小展。这种情况下再扫,只能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当然,他也没发现小展扫他。在他面前,只要不是非必要,她的左手总是装在一只套子里。小展这是给他空间和时间,让他好好考虑一下,他们之间关系的走向。
具体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展没有说明。搞得他像野兔子一样,在猎人面前蹦来跳去。兔子自作聪明地以为,猎人没有看见它,殊不知,猎人早将枪端起来,向兔子瞄准了。只要猎人的手指一动,枪声便会响起来。多么危险,又多么可笑的兔子。
培训会结束后,他只是加了心尖尖儿的微信,并没有实质的进展。尽管内心澎湃得不行,表面还得装着淡定。众目睽睽,稍有不慎,马脚便会露出来。有了联系方式,来日便能方长,稳妥起见,从每日一问候开始,循序渐进。小申的稳妥,是双向的,既能确保不惊扰对方,又能慢慢了解到他需要的信息。比方说,女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恋爱的喜悦,并没有完全冲昏小申的头脑,就像当初结婚,理性地选择小展一样。心尖尖儿若是单身,他冲锋陷阵便会有顾虑,万一对方提要求,威胁到他的家庭安全怎么办?说白了,恋爱要谈,家庭也要保。
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只能在刀尖上跳舞。既酣畅淋漓,又惊心动魄。
“不怕我吃了你?”
“不怕。”
“真的?”
“真的。”
小申被撩拨得斗志昂扬。争取到某个外出的机会,小申第一时间发消息:饿狼真的要来了。
没完没了。刚吃饱,又饿了。跟和小展在一起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刚出来就想家了。”小申在朋友圈里发了这样一条信息。不过在发之前,做了一点小手脚,设置成只让小展看见。他是趁着心尖尖儿去卫生间发的。现在想来,这个朋友圈发得有多弱智。“呸,当了婊子,还给自己立个牌坊。”后来小展爆发,骂他的这句话,应该暗指他发的这条朋友圈。小申仔细想了想,小展爆发和自己外出,相隔差不多十多天,是不是有可能,小展获得云码的时间,是在他外出之后呢?就像小展说的,他的甜蜜从眼里和汗毛孔里往外冒,他的若无其事,终究不过是自认为而已。
这就是了。小申基本判定,甜蜜的外出之前,小展是没有云码的。假如那时便知道他的计划,小展完全可以跟踪,然后抓个现行。都说女人敏感,小展也不例外,肯定从他身上闻出了另一个女人的气息。小展的高明在于,她没有动声色。夜里,小展有没有趁他睡着了,真的翻看过他的手机呢?这个问题,小申不得而知。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个阶段的小展,心情肯定糟透了,脑子里也塞满了胡思乱想。应该就是小展胡思乱想之时,神秘的云码出现了。
顺了,乱麻顺了。小申记起来了,爆发来临前,有几次轮到小展给儿子辅导作业,她会中途缺席,给靠在床头刷手机的他,端过去一盘水果。这在过去,可是没有过的。卧室门打开的那一瞬,他脑子里真实的想法,全被云码给扫了去。小展可以借着送水果扫他,可以借着拢头发的动作扫他,可以借着用手背蹭鼻子的动作扫他。总之,可以借着任何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动作,实时捕捉他的所思所想。她没有第一时间发作,是因为觉得所获得的信息过于碎片化。
8
此刻,侯主任正站在小申身后,默默地注视着他。
小申浑然不知。
也难怪,小申正深度沉浸在脑子里的一堆乱麻里,就要捋出个所以然了,根本停不下来。外界发生的一切,都被兴奋屏蔽掉了。
那是个黑色的夜晚,小申并不知道它充满危险。他抱小展,小展让他抱了。他吻小展,小展也让他吻了。和小展之间的正常功课,他做得有声有色,酣畅淋漓。看哪,小展像喝多了红葡萄酒,脸的颜色和酒的颜色浑然一体了。醉了的她,发出比葡萄酒还诱人的笑。一笑,嘴角露出黄豆粒大小的酒窝。
啪——!他挨了一掌。巴掌让小申清醒过来。原来,他把小展想象成了心尖尖儿。当时小展说,他弄疼她了。现在他理解了,小展为啥眼睛里喷出了火山般的怨怒。这个女人,明明掌握了他全部的秘密,仍旧隐忍到了第二天。她的忍耐力可真强大,就为了不泄露云码,想更长久地掌握他的思想动态。趁着他睡着了,她说不定有一千次要把他砍死的冲动。
“就算离婚了,我也得把小狐狸精的酒窝用刀子剜下来。”
他记得小展说这句话时的凶狠样子。那一瞬,小展的眼睛眉毛鼻子都不见了,只有一张血盆大口,大口里布列着两排尖利的牙齿。他一面求着小展原谅,一面暗中给心尖尖儿发去微信,告知事情已败露。心尖尖儿没有回复,也许被他的消息吓到了。他再一次暗中传递信息,说暂时先不要联系,他这边会尽力安抚好小展。却发不出去了。这才知道,已被心尖尖儿拉黑。
小申摸了摸胸口,那里鼓胀胀的。心尖尖儿空出来的位置,被惆怅和迷茫堵了个结结实实。乱麻捋顺了,又怎样呢?
“小申,最近工作总不在状态啊,积极分子就这样吗?”
耳朵边上的这句话,一把将小申拽回到了现实。太突然了,小申身子一歪,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来。
一头冷汗的小申,按照侯主任的指示,将会议通知传达给各个科室的负责人。传达完了,侯主任并没有离开,依旧在小申身后站着,表情很严肃,眼神又变成了一把往肉里钻的电钻。“主任,我是不是发错了?”小申愈加慌了。
“到我屋里来,好好谈谈心,有问题解决问题,我解决不了的,找组织解决。”
小申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屁颠屁颠地跟着侯主任去了他的屋子。单位里,像侯主任这个级别的,都单独有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标配是办公桌一张、电脑一台、单人床一张,既可工作,又可休息。
“把门关上。”
小申反手关上屋门。
侯主任给小申拉过一把椅子,椅子的位置和办公桌挨得非常近。他自己坐下之前,又把关上的门拉开,左右看了一下,重新关严了。搞得这么神秘,侯主任要和他谈什么?小申只要做个抬手的动作,用掌心的云码扫一下,便可知晓。
“知道你有云码,不用扫,我主动告诉你。”
天哪,把身子塞进椅子里的侯大主任,居然说了这样一句险些把小申拍晕的话。这是要干什么?先是小展,现在是侯主任,他们都先于他有了云码,把他当成透明人来耍。小展的云码功能,是为了抓到男人背叛的证据,侯主任要干吗呢?他对侯主任有任何威胁吗?充其量就是在心里骂他几句,皇上背后还有人骂呢,何况他侯主任。小申的目光停在侯主任的手上,只要他抬手,他便立即喝令脑细胞停止运动。
“小申,这回对不住你了。明天开全体会,你也知道意味着啥,肯定会宣布名单。你连着三年被评为积极分子了吧?按说这回副科长的位置,应该会有你一个。可是狼多肉少,你上了,别人就得下。你有云码,有些事我也瞒不住你了。咱办公室的小张,比你资格老多了,一直也没混出个名头,她找过我好几回,让我合适的时候,提携提携她。小申,我知道,你个人很努力,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小张第一没背景,第二硬件比不过你,一点戏都没有。小张跟我寻死觅活的,我正犯愁,有云码来助力了。谁没个见不得人的事儿,你说是吧?小张就用上头见不得人的事儿做交换,结果还真成了。
“小张上,你就得下。谁上谁下,这是组织的决定,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为啥我要跟你讲明白,就是因为我发现你也有了云码,有云码的人,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简直太容易了。现在我也跟你谈个条件,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呢,下回你还有机会。单位的人要是知道你有外遇了,你前途基本就葬送了。
“怎么样,这个交易做不做?”
9
一天一天过去了。
小申单位的干部职工身上都发生了重大变化。越来越多的人神经紧绷,左手随时要抬起来扫别人的样子,却又不敢轻易打开手掌。就像拥有核武器的国家,战争打得再激烈,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按动核按钮。按下了,便是同归于尽。
街上也发生了许多奇异事件。举个例子,下班的路上,小申在一个路口等绿灯亮起时,看到两个骑电瓶车的人发生了碰撞。人没有撞坏,但总要弄出一个响动来,证明自己多无辜,对方多瞎眼。但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同时将左手掌面向对方头颅,在心里谩骂。旁人要想听他们骂的内容,用云码一扫便可。没有肢体冲突,两个人都只默骂,从他们气急败坏的表情上判断,骂得很激烈,很难听。指挥交通的警察,示意他们把路让出来,到不影响交通的地方去解决问题。交警说得真委婉,他口中的解决问题,是“默骂”的另一种提法。
回到家,小申和小展一边做饭,一边说着今天遇到的新鲜事儿。“云码也有积极的一面,审犯人容易了。”小展的这个说法,得到了小申的认同。两人说说笑笑,气氛很融洽。用完了左手,都主动戴上手套。临睡前,两个人又同时吃下助眠的药,神经每天都处在紧张状态下,睡眠遇到了障碍。吃完了药,左手戴着手套的他们,相拥而眠。
又是一些天过去了。
“专家真不是吃干饭的,研究出一款高科技头套,已经投放市场了。天大的利好消息,以后上班再也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小展第一时间在旗舰店下单,买了两个高科技的头套。因为是高科技,头套很昂贵。戴上头套的小申和小展,为了试验头套是否真的具有防云码的功能,彼此做了试验。她扫了他,他也扫了她。扫的结果证明,头套果然很管用。他们笑啊,跳啊,跳啊,笑啊。
很快,头套在整座城市流行开来。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一只头套。骑单车上班的小申,吹着口哨,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阳光照射在他的头上,头套的金属丝,散发出黄澄澄的华贵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