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嗯。是。说了没地方去,兜里没票。我骗你干什么?啊行了行了,就这样。
要说起来这帮人没一个有用的,幸好还有秦先生。以后混出名堂来会来感谢他的。其实咱现在也混得不错……王八蛋张破烂,算你他妈有种,一百都不借是吧,你给老子等着。
嘶,冷。啧,想荷花了。我就喜欢抽荷花,别的就差点儿。大冷天的能弄到一包,今晚睡桥洞也乐意。真要说,第一次抽的时候应该还是张破烂给的,这傻帽儿有钱就爱藏着掖着,总是煞有介事地从烟盒里面抖出来一根,用指头夹着它跟转硬币一样玩。没娘的张破烂一直都天不怕地不怕,偷钢管那一回,就他跑得最快,老子跑到肺都快喘出来了才跟上,他已经坐那儿点上烟了。阿北也没怪我们落下了他。倒是听说他在拘留室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后来腿都快被他爸打折了,整整半个月跟铁拐李似的一瘸一瘸的。想想那时候其实也还行,老小子们抽荷花和利群,隔壁班那几个傻帽儿在厕所里抽爆珠万宝路。小孩子气。之前,居然还为了这个互相戗过几回,张破烂说迟早要弄他们一次。我最后一次碰见阿北,他说不跟我走,要去省城上学,请我喝了一杯。他说他爸跪下来求他,他才肯去的,要我到城里玩时记得找他。虽然阿北一直都像是头蠢猪,但他脑子还算好使,不然连中职都没戏。
嘶,真他妈的冷。这样下去怕是要真的捡垃圾吃,收破烂换钱了。不过,好消息是风头快熬过去了。门路在手,天下我有,什么仿真枪、汽油、蝴蝶刀、蓄电池、礼炮筒,老子都玩过。这个时候要是有被窝钻一钻该有多舒服,晚上到了店里也只能躺在那一排沙发凳上,还算软和。秦老板在的话,说不定愿意给我倒一小杯威士忌,嘿嘿。他们店应该是有人罩着的,镇里的每家酒吧都有人罩着,毕竟做夜场生意,“安全”是紧要的。秦老板从来不承认自己是老板,但他肯定就是。回回见他都是穿着戗驳领的西装,戴着看上去就很贵的腕表,加上那接近一米八的个头,看起来是真有派头。他说话还带着一种装不出来的斯文劲儿。我猜就算把他扒光了扔街上,他也能照样这么款款地说话。这家酒吧的环境契合了他的风度。我喜欢木头吧台上昏暗的台灯、闪亮的古典风格的杯子里装着的尼格罗尼、有着青梅点缀的马天尼,还有冰块的碰撞声。扎啤摊上可没有这些。我知道老板们都不只在一处赚钱,酒吧就是个门面场子。他大概是在帮哪位大佬打理酒吧,但他没必要告诉我。他每次都带着那种既诚实又无所谓,还有点儿厌倦的表情说,我不是老板。他跟我很客气,客气得让人不好意思。要是能给这样的人做事就好了。上次,我旁敲侧击地跟保罗打听,臭势利眼一副看穿了我心思的样子,说了一堆尖酸又听不懂的蠢话。蠢货保罗起个洋名,生怕别人知道他是个草包。换成秦老板,就算当面拒绝我,也只是礼貌地说我年龄还不够。除了保罗,这家酒吧确实不错。管它背地里做什么勾当,至少秦老板没有看不起我,这就够了。道上混的,不能让人看不起,这是最重要的。
现在还太早,去了打扰人家做生意可不好。街巷的这些店,以前关门有那么早吗?黑灯瞎火的。要是摩托车没被扣就好了,那么现在就直接骑到码头,这个点儿刚好可以看看那些漆黑的轮船上面的红色绿色的灯光和来来往往忙个不停的叉车、高塔一样的起重机什么的。码头是个好地方,起码热闹点儿。集装箱堆得像山,方方正正五颜六色的,跟乐高积木一样。第一次看的时候我还能骑在他脖子上。好像快十年了?时间过得还挺快的。他还好意思来问我过得怎么样。这些日子我只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和野生动物没什么区别——这也是我不怪他们的原因——老的把小的生出来,喂两口奶几顿饭,然后扔出去叫它们自己在野外扒东西吃,自己把自己养活。活下去一点儿都不难,挣个被窝就行。荷花和码头是另一回事,是生活。等哪天我真的混得好了,成了秦老板那样的体面人,夜里我会带着我的孩子来码头看看,指着黑魆魆的河水和亮得像太阳的探射灯告诉他们,当年的爸爸,就是现在的我,早就已经在脑子里想好了这事。不过,张破烂和阿北都是没劲的傻瓜,真正跟我来过码头的只有她一个人。我也想带她去酒吧,但当时还不太方便,而且我刚学会骑摩托。她跟别的女的不一样,从来不跟我要什么,只要我说想到码头看看,她就会愿意陪我去。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回想起她那有点儿下垂的眼角,红红的像是在哭,望着我不说话。我要的只是这个,什么都可以不要。可在这里想七想八又他妈有什么用呢?连摩托都没有了,连去码头都去不了,就快饿死冻死了,怎么才能混得好?她考上高中了,她过得很好吧?别再想和她有关的事了,别再想码头了。求求你别想了。
蠢保罗,一声不吭,摆着臭脸,好像让他开个门跟欠了他钱似的,让我从后门进来,弄得我像下等人一样。而在秦老板面前,我跟别的客人没什么不同。但他今天刚好不在。好久没在这儿躺过了,有点儿怀念。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氛的气味。丁零当啷打扫卫生的声音对我来说是助眠,反正他们也从来不让我帮忙,神经兮兮的。以后,阿北回来了就在这儿请他喝一杯,傻小子会喜欢的,他可喜欢这种亮晶晶的地方了。张破烂就算了,他求老子都不行,让秦老板知道了会丢老子的脸。
好像还有什么人在楼上,听动静还挺热闹的。说不定上面是包厢什么的,那不是我该踏足的地方。究竟什么人在这个点儿还在狂欢呢?兴许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客人。很久以前的那场火灾,镇上的人都不记得了,习惯对这栋破败的楼视若无睹,还有人说这里闹鬼。了解情况的都知道当年一个人都没烧到,哪来的鬼?就算真的有,怎么之前我在这儿过夜的时候没碰到过?蠢到家了。啊,鬼啊鬼,我猜你们一定穿着衬衫,喝得醉醺醺的,正在开脱衣舞派对。今天是真的有点儿冷,室内温度都这么低,会冻着的。有点儿困了。人都走了吧,没声儿了都。秦老板原来在这儿,我说呢。不,我没抽烟,我知道酒吧的规矩,您不信问保罗,我在这抽过没?我算是秦老板的朋友吗?不管怎么样,他一定是我的朋友。如果我请他和我去码头散步,他会愿意吗?码头太冷了,今天过不去,那边着火了。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刚过来就看见这样了。对了,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了。真的,你听我……我的脸怎么那么烫呢……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的眼睛很可爱?就是眼角那里。烟我早戒了,我也早就不和他们玩了,姓张的和阿北都是叛徒。好,晚安。那我们回去吧。我不打算上二楼,就立在转角处吧。从楼梯上面轻轻地起跳,两脚慢慢地稳稳地落在随便哪两级台阶中间,保持完美的平衡姿势,就像落入海中。我试过好多次,就和骑自行车解放双手差不多。夜里的空气很容易让人浮起来,只需要一点点技巧,我刚好会。白天就不行,你不能从楼上飞下去,不然会狠狠地扭伤脚或者磕碎膝盖骨,被坚硬的瓷砖碰断脊柱造成瘫痪或变成植物人什么的。这种绝技需要专门训练的。
再等等我吧,等等就好了,我一定能想出法子来的。但我要怎么想呢?难道就不能继续这样一动不动吗?我知道我现在应该睡着了,在做梦,所以有权利不采取任何行动。只要我说出我喜欢她,只要我真的从楼梯上跳下来,只要我还没离开这家酒吧。
二
连续好几个月都像是在梦里过的,模糊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太安静了,每天都看见太阳在头上缓慢地摇晃,光线和空间都被机械运行的沉闷声响搅浑了。那本皮面精装的《堂吉诃德》从手中掉进翻滚着的白色海浪里时,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从海平线到头顶找不到一小片薄云,静谧的带着敌意的淡蓝色覆盖着整片海域。我必须承认自己已经不堪忍受了。
叔父生前是轮机长,对自己的海员生涯满怀骄傲,说我要是没有目标就报海事专业,毕了业就干这行。因为了无牵挂,我上了船。他也许觉着我能在海上重获新生,却不知道还有失去陆地的可能。下船的那天,天还没那么冷,还差六天就是船长的五十岁生日,杨还问过我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回来。我答得含糊不清。在我刚上船的那天,这个中印混血的小伙子带着我从机舱到甲板逛了整整一个下午,向遇见的每一个同事介绍我的到来。比起紧张,那时我更多的是对自己日后将会引起的失望感到忧虑。全船一百五十多人,要花八个多月的时间航行。在远离人类社会的海面上漂泊,大家不管有什么意见和不满都只能憋着,这是常态。而像在这条船上,大家如此和睦、融洽,热爱工作和团队到了惊人地步的情况本来就很少见。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杨,大家伙儿的“可爱的二副”。和他站在一起对比,我本就赤裸的怯懦与无能像被塞到了放大镜底下研究。
首先,发现我喜欢收集小东西的癖好的也是杨。我托人帮忙收了一只密苏里玉米烟斗。他推开门叫我打牌的时候,正碰上我在埋头清理斗钵。连卷烟都不抽的我沉迷于烟斗的事引起了一些争议。它被拿出去传着看,回来后斗口侧边多了一点儿燃烧的痕迹。再后来,我桌面上有了一小块半透明的石英石、一把扁扁的带点儿雕花的便携酒壶、翻盖打火机、藤壶壳子、章鱼的牙齿、一小块漂流木,还有书。可能是看了那些美国西部片的缘故,我甚至期待哪天能弄到一把博伊刀和一个合金弹巢,在海上幻想自己穿上油蜡夹克骑马。猎奇也好,幼稚也罢,对于他们关心的问题,我没做任何解释。他们也无法通过这些毫无联系的物件推测出我的兴趣和性格。杨给我的色情海报没有让我的房间变得正常起来,墙上的那位小姐只是加入了它们,像祭品一样可疑,不久就被撤下了。
我不知道风暴过后的那个晚上有多少船员听说了这件事。我对自己的责任很清楚,和教材、手册上的要求一模一样。在全船人都神经绷紧的最初一个小时里,我好像中了邪。在他人眼里,我缩在甲板上,像球一样擦着满地的雨水滚向驾驶台——这是夸张了,我只是脚底打滑连着跌了好几下。航运发达的今天,已经很少听到海难了,而且我们的船不是客轮,几乎每个人都有专业素养,即便真的碰上海难也有很高的生还率。大副友好地找我谈了话,最后说合同期还剩三个月,熬完再休一段时间看看。新船员有这种现象太正常了,他甚至体贴地忘记了我已经拿了证的事,只当我是初来乍到的随船技工。杨来找我的时候,正瞧见我在房间里收拾被抛得七零八落的小收藏,尴尬地憋出两句话就退出去了。
我的耳鸣逐渐发展成不太严重的幻听。我察觉到自己的忧郁正在这艘船上慢慢蔓延,成为不祥的预兆。在船上,这是大忌。他们没有任何义务体谅一个职业能力已经被质疑的人。不,谢谢你,杨。请你不要再安慰理解靠近我,在我们身后窥视的人都在悄悄地讨论着,我听见了。不,这不是错觉,我一直都听得见,白天和夜里都有,但我理解他们。你知道吗?杨,我怀疑海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没什么鱼和海兽,连海水都是一层厚厚的假象,船舷之下是虚无的,人一失足就再也找不到了。想要杀死我的东西要么是海面下的虚无,要么是这艘船本身。
后来我觉得应该尝试出门走走。在街上,我见到的景致和五年前我离开时的样子有点儿出入。我打开手机,联系人列表里的每一个名字下面都没有通话记录。我想这群人也不希望被一个早已遗忘、如今看着病恹恹的幽灵打扰,何况已经夜深。走到转弯处,眼前出现一间街角小店,外墙是粗粝的天然石头,两扇木门紧紧地关着。窗玻璃上写着一串英文字母,上面画着些彩色涂鸦,有飞艇、玫瑰花、酒瓶子和一个性器官(看着像是),窗玻璃后面是咖啡色的窗帘。后门通向一条很短的巷子,四五根长长的船缆从屋顶斜拉到巷内,上面飘着五颜六色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小国旗,色彩缤纷,把巷子装扮得像新船首航日的码头。大半夜的,里面居然传出了钢琴声。声音不大,得贴近玻璃才能听清,像是某种古典乐器的独奏。如果我在船上的时候能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事情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糟了。可惜没有如果。这乐声能让人联想到平静的生活,比如,壁炉里的柴火、阳台上的雨景、玻璃酒杯、海鸥,还有平静的不摇晃的海面。我不知道琴声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清晨,我躺在大街上,模糊地听见环卫工人的劝诫,内容大概是年轻人要多为将来考虑,以后少喝点儿之类的。起来之后,我浑身酸痛,精神却无比畅快。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
因为这家小店没有招牌,我花了两天才弄清这是一家酒吧。我怀疑琴声是我幻听出来的,于是每天夜里都准时前来验证,直到听得倦意蔓延才回去躺下。干这种事就像在进行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活动,我渐渐沉迷其中。我并不急于踏入其中一探究竟,觉得需要等待合适的机缘。
我回忆不起来自己推开门的那一刻究竟是出于何种勇气。即便时至今日,我仍旧对自己的动机并不自信,对结果则常常感到不安。当时我猜测这是一个俱乐部或者会员制的酒吧,灯光模糊黯淡,墙角摆着纤细的盆栽。开门的那一瞬间,熟客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朝我身上聚拢,彼此交换疑问的眼神,然后挑眉,耸肩,撇一撇嘴角。我在吧台坐下,不好意思拒绝酒保的询问,看着酒单随便要了一杯东西,眼睛不住地往驻唱台边的演奏者望去,等待大家注意力转移,同时在心里准备一些干巴巴的社交辞令。更糟糕的是,我可能根本找不到演奏者,之前夜里我听到的曲子可能来自音乐播放器。然而,即便真的有一位自信优雅的演奏者坐在那里,他是否会接受陌生人的贸然打扰?人类之间的联系充满不确定性,足够让人望而生畏。
然而事实是,当时驻唱台和客座上都没有人。虽然曲目正在进行,但只有一台三角钢琴忘我地演奏着自己,黑白的琴键在飞舞。玻璃茶几上空无一物,四周是几张黑色的藤编椅子。再走过去两步,一具靠在墙上的惨白骷髅悚然出现。它戴着牛仔帽,看起来颇具墨西哥风情,牙间叼着一根雪茄。墙边的木柜上放着一些古旧的玩偶、水培花卉和一个中号的瓶中船摆件。夜渐深,令人困惑的事情不动声色地涌现出来。我无事可做,也没有探索的欲望,随便挑了张椅子靠着。陈旧的气味在空中飘荡,木质吧台上积了一层薄灰,看起来使用痕迹不多。一些不知从哪儿看来的故事重新从我的记忆里浮现出来——在某些无风带地区发现了几个世纪前的旧船,没有船员而船却像刚刚被使用过,连食物都是新鲜的;还有就是,飞机或者航船在行驶中遭遇一片奇怪的海雾,人们好不容易从中逃出来却穿越到了几十年后。我曾经被这种奇闻轶事深深地吸引着。到了真正直面狂风暴雨的吹打之时,我其实分不清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出于怕死还是兴奋好奇,也许我在期待更多的风浪和诡异的现实裂缝。杨不懂,叔父也不懂——能拯救生活的只能是生活的毁灭。朦胧中夜曲缭绕,墙角那位骷髅先生终于懒散地支起身子,浑身湿淋淋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他磕磕绊绊地走到吧台倒了半杯酒,又走到我身边坐下,用一种死气沉沉的空荡荡的嗓音跟我搭话:“一个人?”
“嗯。”
“很好。请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秦。”
三
如果情况已经令人费解到了某种地步,解释只会徒增麻烦。人活着总是会遭遇各种各样的麻烦事,绝大部分都蠢透了,解释消除不了愚蠢,只会增添真相大白的尴尬、证明自我的陷阱、徒劳的无力感和带着挑衅的蓄意凝视。我向来不喜欢向人过多解释,能理解我的人自然会理解我,如果他不能理解我,那只能遗憾地说明我也不需要他理解。就是这样,我从来没错。但此刻,我也是在跟自己解释。大半夜的,能不能别想这么多?
如果感觉自己醒了,那最好起来,随便倒点儿喝的或者上个厕所,闭着眼睛思绪只会更疯狂。也许问题不在于我,是这诡异的地方引起了我的精神错乱,任何一丝不安宁的心绪都会被成倍放大。酒水库存多久没更新了?我是调酒师,兼看管门店、后厨,清点仓库,记录收支账目。现在想想,当初那张招聘广告简洁得可疑:诚聘调酒师,要求技术与心理素质均过硬(后者更重要),能忍受寂寞,应对突发情况和特殊客人;年龄性别不限,五险一金包吃住,薪资面议。就这些,并没有要求提供调酒师资格证书,也没有面试。现在,店里所有的事都叫我做了,秦经理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只是把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弄来的唱片机和看起来像非洲木雕的一截柱子摆到角落,给那盆龟背竹浇水,偶尔瞧瞧室内香薰还剩多少。说真的,他本来是个诗人吧?他甚至不会喝酒,偶尔想来一杯却不好意思向我开口。他看不出来我其实巴不得来点儿活干。在我的想象中,在甲板上搏击风浪的水手们应该是雷厉风行的。题外话,如果把这间没人来的破酒吧改成什么鬼屋,兴许能揽到几个客人,至少比现在强。可以放点儿什么哥特音乐,来点儿远洋异域传来的怪谈(如果他脑子里有的话),在悬念揭晓的前一刻递上一杯万圣特调。我的意思是,可能有人会喜欢,年轻些的爱玩一些的。再往前七八年,我可能会凑个热闹,可现在岁数不小,情绪太多,也真是令人唏嘘。
如果被吵醒或者吓了一跳,那只能抱歉了,你该问到底是哪个傻子把这瓶起泡酒放到那么高的地方。今晚的失眠似乎要贯彻到底了。他倒好,闻着这满屋子混合了木头、酒精和灰尘的气味,陷在沙发里睡得跟具尸体似的,真是没心没肺。当然也可能是太累了,自找的那种。这小杂种到底还是运气好,要不是我觉得报警把他弄走会更加麻烦,还得配合着解释这儿解释那儿的,我肯定拨打报警电话了。他还假惺惺地管我叫“先生”,其实心里对我的憎恨肯定不比我对他的厌恶少。我太了解这种小鬼了,谁没年轻过呢?这种小鬼通常急于踏入社会,对各种刺激的事物跃跃欲试,极好面子又没有半点儿能力,迷恋叛逆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他们抽烟,打架,偷盗,再往后就是赌博嫖妓吸毒。混得下去靠朋友,混不下去进牢房,要自毁简直太容易了。对不起,不是人人都喜欢当同情心泛滥的道德专家。话又说回来,我哪有资格评判别人呢?谁不是投机取巧,走一步看一步地过日子。如果我也和他年纪差不多,说不定会羡慕他,会在这张全是划痕和酒渍的吧台上,请他一起喝上一杯。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傻瓜,日子还都显而易见地不好过。也许哪天,他在一场街头斗殴中或者失控飙车的时候丢了性命,有个萍水相逢的人为他默哀两秒,也挺浪漫的不是?
可我是多么累,多么疲倦啊!我恣意又古怪地生存于社会的边缘,对什么都毫无兴趣,从不解释自己的过往。我厌倦一切需要解释和彼此理解的愚蠢关系,可怜的人生就是这样被消耗没的。
这温和的漆黑美妙得超出常理,简直就是一小片被关起来的黑夜。厚实的遮光落地窗帘可以让这里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但那不是夜。我醒着,托着酒杯,一个带着破坏性的青春期混球此时却像一只冬眠的野兽一样,把这里当成一处地穴,沉入安宁的梦境。不如说,只有在这里才能如此,换一家别的店,我得伴着刺眼的灯球闪光、DJ音乐和烟雾,一边听着媚俗又老套的搭讪,一边手里忙个不停。爱发牢骚的我能在这充满挑战性的行业里坚持这么多年着实不易。我并不迷恋酒精或者放纵的气氛,单纯觉得调酒是个好行当。本就能麻醉人的东西经过摇和、搅拌和再装饰,好似对方递来的一杯精致的毒药,彼此也会心一笑。和厨子、画匠的工作还有些不同,调酒师基本不需要加工什么,只是调和。
打雷了。这里冬天多半只下小雨,可此刻的闷雷听起来却跟夏季阵雨前一样响。在这难得的时刻,我忽然想拉开帘子看看,就算外面什么都没有。雨夜雷声、睡梦和失眠、古怪的酒吧,让人联想到黑白默片或者定格动画。过剩的思绪泛滥,想象力此刻就是幽灵,猫一样安静地迈步、蹲下、跃起。这是独身者的特性——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潜太久容易分不清现实。很难改,我已经尽力去做了,和继续被你的幽灵纠缠下去相比这算不了什么。你不该用“浪漫”这个词来形容我的想法,因为这个词的本质是猜疑、白日梦和多愁善感的混合。我只渴求你的身体,其他的繁文缛节都不重要。只可惜,这具身体也死了,只剩下一个性感的幽灵带着点儿残存的香水徘徊。你好像以为当初推开门的我是被你的琴声俘获的,其实我和其他盯着你的男人一样粗鄙,对古典乐一窍不通。浪漫的是你,丽萨,简直天真,是你自顾自地把我归为你的同类。总有蠢货对调酒师抱着些影视剧里面看来的幻想,把他们当成倾诉的对象、点破情网的智者。给别人调制酒品是我的工作,你却以为我在向你献殷勤,难怪你栽在我手里。你还说想要开一家属于我们自己的酒吧,就和在老地方一样,我调你弹。那当然毫无意义。不如,我们去看一部老电影,喝一杯再回去上床。你每次都说好啊,以至于得手那天我甚至有些难以相信。你还说,可以在吧台左边挂一张小银幕,放点儿电影。那到底算什么?酒吧,音乐厅,放映室,收藏博物馆?你什么都想要。你住在我的那间小房子里,白天教小孩子弹琴,晚上弹琴给酒鬼们听。我们一起幻想,未来房子的卫生间要带浴缸,有荡漾着蓝色水波的泳池,四周宽阔的花园里种着金合欢、向日葵和九里香。你赞成我天马行空地想象,弄得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雨声淅沥,雷声轰鸣,适合伴奏。弹吧。对,就那首什么B大调夜曲,你知道哪一首,我只喜欢听这首,其他的听不懂。为什么待在这里?明知故问。你的脸怎么了,谁干的?不可能,我从来都舍不得打你。我爱你,你知道的。是你自己说的,这是命运的相遇。我知道我们吵过架,但我什么时候动过手?你到底想怎么样?三年了,每晚聊到后面都扯那些事,就不能好好弹你的琴吗?我都道过歉了,还要怎么样?好,我不说了。跟你讲不清楚。没用的,你刺激不到我。我怎么可能想得到,那火兴许是你故意放的。对,为了故意刺激我,不然为什么你来找我却从来都不解释呢?你想看我后悔和自责,但我无所谓。反正我们当时都快结束了,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好好地说清楚,至少应该有始有终。我只想等你亲口说,好了,咱们从今以后各过各的,后会无期。差那么一点儿,死的就不是我的女人了。熊熊大火把整栋楼和里面那台钢琴都烧了。他们错了,在那架钢琴边找到的不是你,那是你设计好的。我在等你跟我解释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当时那里只有你?其他人上哪去了?我?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在的话又能改变什么呢?和你一起葬身火海,或者一起逃生,或者无事发生?如果你不想死,我也许能把你救出来,然后我们接着好好谈谈,和平分手,或者继续过下去。我还想告诉你,我从来都没忘记过你,自始至终我只有你一个女人。对不起。每次都是这样结束,你不高兴了吧?对不起。再叫我一次吧,叫我保罗。我喜欢这个名字。
四
“是保罗先生?”
“嗯。醒了?”
“你怎么……外面下雨了吗?”
“嗯。你是不是被雷声吵醒的?”
“雷声?没有,我没听见。我们,我得去开门。”
“你要干什么?”
“好像秦先生在外面。”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好像听到秦先生的声音了。”
“你睡糊涂了,他今天不在。喂!”
“晚上好,保罗。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也在。”
“没事儿,倒是您怎么这时候来店里?”
“呃,我有点儿睡不着,过来……你刚刚有放音乐是吗?”
“音乐?没有。他刚刚在睡觉,我下来喝点儿,没有人放音乐。”
“可我明明听见了钢琴的声音。”
“啊?秦先生,您是不是在梦游?”
“梦游?我应该没这毛病。你们继续休息吧。怎么样,冷吗?要不要找条毯子给你?”
“不冷,不冷。别操心了秦先生,过来打扰你们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不用客气。我等会儿累了也去办公室趴一下。”
“我刚醒过来,有点儿精神。”
“我今天也失眠了。”
“这样。那你们要喝点儿什么吗?威士忌?”
“啊不,我没事的,你们喝吧。”
“喝吧,刚开的。”
“是什么新的威士忌吗?”
“太暗了可能看不清。为什么不开灯?”
“开不了。要么停电了,要么灯坏了。”
“我办公室应该有蜡烛,等会儿我去拿来。你后面的那个柜子里有个铜烛台,你帮我找找。”
“烛台?还是铜的。莫名其妙的仪式感。他为什么总能拿出一些影视道具似的东西?”
“不是挺好的吗?说不定这是什么冥冥之中的安排,放你们店里我觉得挺合适的。”
“哎,我得告诉你,我们刚来的时候它就一副阴森森的样子了,它让这里变得更加古怪了。啊,秦经理,我不是想说你什么。”
“没关系,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可我不觉得很怪,或者说,它怪,但很有意思。有机会我想请哥们儿来瞧瞧。我们会付钱喝酒的,我……”
“没事的,你想来就来吧。我们已经多久没有接待客人了?”
“几乎一直没有。这间酒吧好像不太正常,其他方面……”
“嗯。老板已经快一个月不联系我了。实际上,我们也只见过一面。他一开始就把所有事都交给我,我什么都不懂,全靠你在打理。说来真不好意思。”
“没事,都已经这样了。是我自己要在这里做的。你看我做什么?”
“啊,没有。我其实不了解,我以为你们都是很严肃的人。”
“我现在不严肃吗?”
“挺好的,比起开门的时候,比起以前……嘿。”
“我的脸很臭,真不好意思。”
“不是很臭,就是不高兴,难过的样子。我睡着的时候,好像梦到你在哭……”
“我?哭?”
“做梦的时候,做梦。我说,秦经理为什么要过来呢?还说这里在放什么音乐。”
“我有时候就会过来,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好都会。”
“你喝点儿吧。你也是。”
“我不知道再过个十年会是什么样子。但现在我希望自己像你们这样,起码有工作。这个地方很怪,也很好。”
“我记得你不上学了,是吗?其实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面临苦难,你现在正在经历现在的苦难。我不知道秦先生如何,我只是躲在这里。”
“上一份工作,我遇到了麻烦,自己也出问题了。”
“原来如此。那你们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现在想赚钱,然后看看过什么日子。我知道其实没得选。但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想动,最多想找我认识的几个哥们儿坐会儿聊聊,还有去码头逛逛。不知道为啥,我喜欢那个地方。天真到好笑,对吧?”
“码头?我没到过那儿。秦先生你呢?哦,抱歉,我忘了你应该就是从那儿回来的。”
“嗯。没什么。我小时候也常去那儿。从地面上眺望的时候,视野很好,心情会不错。”
“码头是镇子的边缘,是我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有时候,码头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就幻想那里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你不喜欢镇上吗?”
“不喜欢。镇上哪里都一样,除了这里和码头。”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没什么原因,可能觉得这里跟码头一样,也是最边缘的处所,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的边缘。这地盘,我是说这地方,它是你们的,我只来过两次。不过,等到什么时候不能再来了,我应该会想念这里的。”
“这地方也不是我们的。我不是老板,只是刚好被收留了。我的记忆好像出了毛病,关键的内容,就比如我第一次来这里那天发生的事情,都记不清了,另一些像是发生在梦里的事情又记得清清楚楚的。”
“你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吗?在这里,这种事偶尔会发生的,我时常想起一些已经死去的人的事,有时候这些事就像发生在我眼前一样。我始终相信自己没有问题,是这家酒吧的问题。无所谓就是了。你害怕吗?”
“怕什么,我又不小了。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这儿睡到天亮。”
“可那时候你把窗帘拉开了。”
“那不是我拉开的。而且,真要说的话,拉开窗帘不是更可怕吗?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盏路灯和在天上盯着你看的月亮。”
“那晚你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声音没有?”
“声音?没有。但我会做梦,梦见我从台阶顶上跳下去,梦到我的……女朋友,火灾,还有您。从那天起开始,我梦见几次了。我刚刚也梦见了您,所以我起来开门。”
“火灾?”
“模模糊糊的,我想下雨了也就没事了。你怎么了?”
“外面没有下雨。”
“也许下了。秦先生,我现在想抽支烟,可以吗?”
“抽吧,这里已经没有客人了。你就是我们的客人。”
“可我最开始觉得你也像是客人。谁不是呢?”
“这里太怪了。会有多少人觉得这里是一间酒吧?”
“没人。他说得对,这里也是镇子的边缘,是那种没人注意的荒废的模糊的边缘地带。”
“在这里坐着就像等死,谁会愿意来呢?恐怕只有鬼怪和神经不正常的家伙。”
“你是说我们神经不正常?”
“我早就觉得在这里待下去说不定会死,当然,在哪里都会死,烧死、淹死、猝死。我很怕死,没有一天不怕。”
“可你还在这里。”
“是的,所以我肯定神经不正常。”
“像在梦游。”
“夜里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醒着也会做梦。”
“你喝醉了。”
“打雷了,感觉地面在晃。哈,想吓唬我。”
“鬼怪都出来了,没那么吓人。或许有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会来和你说说话。这是间幽灵酒吧。”
“老板就是幽灵,或者骷髅。我们见过一次,那时他在墙角坐着,有点儿面熟。真可惜,我们认不出对方来了。”
“那是我从外面搬进来的。弹琴的是我的未婚妻丽萨,她是幽灵。要再来一曲吗?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本来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醉鬼。”
“要不要一起游泳?到楼上去,我猜有个比杯子还大的泳池,连通至大海,可以从这儿直接游到码头去。”
“我哪儿都不会去的。我再也不走了。”
“等不到天亮就会死。在这里,一年,两年,再过十年八年都不会有人知道,真好。”
“变成骷髅或者幽灵?”
“我还想再见见她,她愿意的话。我还有话要说。”
“我愿意留下来。这儿肯定有神明在呢。”
“下雨了。难道你们听不见从太空传来的雷声吗?”
“不是琴声?”
“海浪声。”
“雨声。又下雨了,太好了。这简直就是奇迹。”
“天亮以前,奇迹总是有可能发生的。”
“火一样的奇迹,慢慢地烧灼。”
“热起来了。”
“却没有看到亮光。”
“有些火是不发光的隐形的。火只会悄悄地出现,然后掠夺一切。”
“奇妙的酒吧,夜里的容身之所。”
“不存在这样的酒吧,今晚也不存在。”
“我们从未在这里相遇,从来不存在我们。”
“谁都知道,无可奈何。”
“让这些都烧掉吧。”
“被火烧灼直到天亮,就什么都剩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