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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羚羊-满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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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平,正如他的名字,平淡无奇,一个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人。除了这些,他还能怎样评价自己呢?每天早上来到单位,面对电脑,他先发一阵呆再开机。开机前,黑乎乎的电脑屏幕里映出一张面目不清的脸。鼻翼一侧长着一颗痘,不影响美观,有时发痒,是青春最后的印记,也许以后会消失,这张脸就完美无瑕了,可也说明离青春又远了些。张小平有些自恋。漂亮对于一个一无长处的成年男人来说,与其说是优点,不如说是切割生命的软刀子,总有一天他会长满皱纹。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优越处,那就是他的工作不忙,大国企,正式工,工资不高不低,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闲下来他就发呆。也不怎么看书,他觉得看书的年龄已经过去了,现在要学以致用,于是陷入天马行空的遐想。他认真地遐想或者思考,以至别人看来,每天在工位上坐七八个小时的他平凡而又勤勉。张小平不认为自己无所事事,他有一半的时间在设想创业方案,一旦浮现一个新的构想,不到下班时间他就找个借口,骑上车飞快地赶往“车间”。

张小平的“车间”是家里闲置的老房子,一间小小的平房,里面堆着老旧的沙发、床垫、电视机、电风扇、电饭锅、瓶瓶罐罐,还有哑铃、拉力器、球拍、沙袋、拳击手套、红缨枪、白蜡棍、龙泉剑,不舍得丢的东西都在这里。一到这里,张小平的心就轻松起来,一进门就跃跃欲试,白天坐久的身体急需恢复活力。他拿起哑铃平举三十侧举三十,或者拿起拉力器,前拉三十后拉三十,然后蹲起、压腿、涮腰,这些都是热身。做完这些,他忽地跳起来,先是二起脚,接着是旋风脚、外摆莲,在空中以掌击脚,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有时站在旧沙发上跳远,像一只羚羊冲下悬崖,但也只能跳到两米多,每次他都不服气,可连跳几次也没能跳得更远。然后做侧手翻,小时候他会侧空翻,在武术队学的。刚结婚那阵他还能劈叉,常给梅梅表演,显示自己的本领,引来她的一阵惊呼。那个时候,一切都顺风顺水,一人一辆自行车,下了班不是他接她,就是她接他,骑车满世界转;后来是电瓶车,一人一辆,开始为琐事吵吵;再到后来,买汽车了,两人就不吵了。梅梅最终离开了他,只在周日来接儿子小虎。

不大的空间里,只够张小平打一个侧手翻,他来来回回能打十几次。活动的时候,烦心的事都被屏蔽了,他一门心思做着动作,认真地跳,认真地翻,认真地用力,认真地体味着身体里的能量一股股涌动,一股股释放。做这些动作,他不光为活动身体,也是为了完成父亲——曾经的武术队教练布置的“作业”。差不多到这时候,汗就出来了,运动告一段落。冬天他擦擦汗,夏天他冲个澡,然后,真正的工作开始了。

“车间”是张小平的舒适区。梅梅接走小虎后,张小平有时就住在这里,买一点下酒菜,一边小酌,一边想象着他的事业如何像不为人知的暗火,悄悄壮大,一朝功成,震惊世人。他知道这是想入非非,但又是良性的想象。他在酒意朦胧中看到未来的成功,心里便一阵激动,暗下决心,一定要做成一件事,像羚羊一样,蹿得高、跑得快、跳得远,成就一家上市的“瞪羚”企业,成为中国500强之一。这时他就按捺不住,在屋里小跑,像一只在草原上溜达的羚羊,跃跃欲试,又像李小龙一样颠着碎步,冲拳踢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在“车间”里他研究过很多东西。最初研究核桃种植,计划搞嫁接核桃,当年挂果,第二年丰产,做成礼盒,过年时卖给本厂几千名职工,牟取暴利,后来发现技术没什么问题,但要到几十里外租地,且无人管理,遂放弃。又想人工饲养野鸡,据说在大城市,卖给饭店一只上百元,饲养成本其实并不高,如果成功,可先便宜点儿卖给本地几个开饭店的亲戚,不愁销路,后来有了禽流感,所有带“野”字的禽类一律灭杀,张小平庆幸没有养野鸡。最近他研究如何从菊花里提取精油,如果成功,可以成立菊花精油公司,向各大食品饮料公司供应菊花精油,开发菊花味的方便面、菊花味的鲜花饼、菊花味的可口可乐、菊花味的火锅,甚至开发化妆品——既然玫瑰精油能做化妆品,菊花为什么不行?理论上完全可行,就是缺少技术和资金。如何用最低成本开发出产品是关键,张小平的大脑天马行空,浮想联翩。

本地盛产菊花。《本草纲目》载:菊花“其苗可蔬,叶可啜,花可饵,根实可药,囊之可枕,酿之可饮,自本之末,罔不有功……久服利血气,轻身耐劳延年”。为了验证菊花的功效,他用菊花泡茶,用菊花泡酒,用菊花泡脚,还烧菊花稀饭,最后依“囊之可枕”,用菊花给儿子做了一个小枕头。他算过,从药店买的菊花成本太高了。他趁儿子不在家的周末开车到几十里外的菊农家里采购菊花,又好又便宜,只花了二十元。回来的路上,他开着车,放着音乐,兴奋不已。一回到“车间”,他把一大袋菊花高高抛起,像投篮一样扔到天花板上,兴奋地在屋里打着旋子,一个又一个。他从沙发上跳到地上,又从地上跳到沙发上。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开发的方向,又便宜又实用,那就是制作菊花枕头,不光睡觉用,还可以开发菊花抱枕、菊花靠枕,放到车上也行。淡淡的菊香,沁人心脾,有益身心,价格适中,一旦生产出来,可以卖到网上,可以放到集市上卖,可以放到商场里卖,那样,他就成功了。张小平总是想得很美好。

这一次不同以往,张小平说干就干。他托开裁缝店的表姐帮他做了二十个枕头,里面填上菊花、红花、川芎,这些花各有妙处。枕着睡一夜,身上带着淡淡的花香,神清气爽。他甚至都想好了广告词。

他要给父母一人一个。要不要送给小虎的语文老师刘老师一个?她也是单身,会不会引起误解?当然还要自己留两个,一个在家里,一个放车上。最后,他想起了梅梅,心情有些黯然。

2

每周有三个晚上,他要去父母家。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武术队的教练。从小,张小平就在张教练的带领下练习查拳。查拳属北方拳术,舒展大方,以腿见长,正所谓“南拳北腿”。本地是查拳之乡,查拳传人张教练每天下了班,早早吃过晚饭,换上灯笼裤,就到小树林广场上带领十几个徒弟打拳。练拳之前先练功,正压腿、侧压腿、后压腿、仆步压腿,正搬腿、侧搬腿、竖叉、劈横等热身动作练完,才从十二路弹腿开始练习套路——冲拳、骑马式、撩拳、擂拳、寸腿……弹腿是北腿代表动作,也是查拳基本套路。

武术队教练是父亲的第二职业。白天,张教练是锅炉工,每天被烟火熏得一脸漆黑,只看得清两只眼。回到家,他就打一盆水洗脸、洗头,水很快变得乌黑。然后响亮地擤鼻涕,张小平见过,擤出来的鼻涕黑乎乎的,又长又黏,甩在地上像两条肥胖的虫子。然后蹲在门口清嗓子,仰着头,让清水在嗓子眼里呼噜呼噜响,噗地喷在门口的夜来香上,花枝乱颤。等到洗干净脸,刮了胡子,换上灯笼裤,张教练才英姿飒爽地走出门,张小平扛着红缨枪、白蜡棍跟在后面。

张教练对待学生的态度和蔼可亲,去广场教拳风雨无阻。场子里,年轻的母亲们早已带着孩子等候了,见张教练来了,纷纷笑吟吟地打招呼,张教练笑容可掬,一一回应。学生们也清一色灯笼裤。人员差不多齐了,就在张教练的指挥下集体热身,而后学习新的套路,学生们伸拳踢腿,整齐划一,嘿哈有声,引来众人围观。学生年龄参差不齐,有上初中的,有才上小学的,一眼分得出;母亲们就难分清了,虽然是晚上,她们也都带着淡淡的妆容,夏天拿着折扇,举止优雅,空气中流动着香水的味道。张教练看着学生的动作时而微笑颔首,时而大声吆喝。双手叉腰的张教练高大壮硕,他知道自己的背上粘着一些目光。

等到学生休息,又到张教练展示功夫的时候了。他向众人略一施礼,屏息片刻,忽一蹲身,尘土自脚下扬起。只见他拳如流星,掌似飞燕,步似梅花,脆如响鞭,正所谓:

黑虎查拳羲之传,生根发芽在鲁南。

猛虎下山托掌式,上步压掌头顶天,

向左迈步左平拳,踏步劈掌看掌尖。

背后洗脸丁字步,震脚推掌力向前。

张教练打的查拳属于鲁南任城李派。年轻时他入选过省武术队,参加过全国比赛,称得上专业出身,退役后国家分配工作,在单位烧锅炉。虽然是锅炉工,但也是国企,下了班还能教孩子们武术,他每天过得很充实。

张教练一直想让张小平继承自己的武学事业,从小学开始,就着力培养张小平,别的孩子学了两三年就不来了,张小平一直学到高中毕业。张教练对儿子期望高,要求也严,往往晚上下了课,还要指点着张小平再练几个动作,稍有懈怠便是一脚,直接将张小平踹倒。可是,张小平的兴趣并不在武术上,他虽然吃了不少苦,但没有往专业方向发展的想法,这让张教练有些失望,好在张小平学习还不错,考上了计算机专业的大专,毕业后也进了大国企,工作清闲。

一转眼张小平上班十年多了,张教练躺在床上也快十年了。家里请了一个远房亲戚做陪护,父亲的退休金差不多都花在陪护上。亲戚每周要回自己家三天,料理自家的事,也要休息一下。就是这样,亲戚能留下来照顾父亲已经让他们一家感激不尽了。亲戚不在的三天,张小平要到父母家值班。

张教练倒下的时候才五十几岁。一向身体强壮的他,生病前两年开始脚步迟缓,一年后上下楼竟成了困难,武术队也解散了。张教练不愿接受这一现实,运用气功疗法与疾病斗争,也不见效,最后确诊是跟小脑有关的一种退行性疾病。他们家族里有这种遗传病基因,不知哪个后人会“中彩”。

孔武有力的张教练“中彩”了。他躺在床上,心情好的时候,会跟张小平谈查拳的实用技法。早些年,他是社区义务协防队员,每逢节假日在街巷巡逻,其间不止一次用高超的拳法制服作案的盗窃分子,受到表彰,家里至今挂着一面群众送的锦旗:“见义勇为,扶危济困”。说得高兴时,他就指挥现在唯一的学生张小平来一个旋风脚或外摆莲,然后告诉他这个动作哪里不到位,说着就撑着身子要起来,旋即又叹口气停止了挣扎。

这是张教练精神好的时候。有一多半的时间,他大脑会陷入病态的痴狂,不时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他的腿虽然不能动,但是手臂依然有力,抓住床帮猛烈摇晃,床头的栏杆早被他扯掉了。这时候,除了张小平,没人能安抚他。“跳!”——张小平像当年的张教练指挥自己跳一样——二起脚,又高又飘逸,旋风脚像平地卷风,手击脚背发出一声脆响。只是喊“跳”的不是张教练,而是张小平。一瞬间,床上的张教练像被施了定身术,目光呆滞,嘴角里流出一些黏液,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努力回忆,这时不需要打扰他,张小平只需要“跳”,用清脆的起跳声击打残存的记忆。张教练那呆滞的目光就渐渐柔和了,僵直的身子慢慢滑下去,像一个经历了一番风雨的旅人终于抵达了梦乡。

3

张小平和梅梅认识的时候,张教练才刚刚病倒,平日里还能在家人的扶持下出来散步,梅梅没有嫌弃,让张小平至今觉得温暖。两人到底从哪一年貌合神离的呢?张小平说不清,大概遭遇了所谓的“七年之痒”吧。梅梅上的是技校,除了喜欢打扮、打麻将,没有多大毛病,也知道孝敬老人,可还是在小虎刚上幼儿园的时候跟张小平分手了,态度坚决。

据说,她认识了一个又帅又多金的男人。果不其然,几个月后,梅梅再来接小虎时开的是一辆新款的“甲壳虫”,几十万的车,张小平买不起。又过了半年,梅梅来接小虎时,肚子已微微隆起了。

张小平知道再也回不去了。他把婚姻的失败归结到自己的一事无成,所以,他要做“瞪羚”,要悄悄努力,一跃而起,只有那样,他才能找回曾经幸福的人生。

他要跳,要狠狠地跳,跳得又高又远。每天回到“车间”,他就沉浸在“跳”中,一边跳一边思考,甚至忘了研究项目。他既在完成父亲张教练头脑清醒时布置的“作业”,也在“跳”中想象着一只野心勃勃的瞪羚。他要做一只成功的瞪羚。

成功从菊花枕头开始。

张小平把几十个枕头整齐地码在床上,只留下一个人躺的空儿,他枕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闻着屋里菊花的香气,眼里要有泪水流出来。怀里的枕头好像一个娃娃。夏天的时候,梅梅给小虎洗完澡,不由分说把这个光腚小人塞到正睡觉的张小平怀里,光溜溜的身子又香又软,睡得迷糊的张小平就像抱着一个又香又软的小枕头,旋即翻个身子一起坠入梦乡。这样幸福的时刻再也没有了,小虎已经大了,不让他抱了。梅梅来接的时候,有意躲着他,其实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说。交接一般是在学校门口,张小平站在一棵树下扶着车子,似乎在抽一支烟,又似乎在想什么,眼睛的余光看到梅梅的车来了,小虎背着书包向车跑去,他就推着车子转身离开。

张小平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应该说,从来没有正面看过,他不想认识,如果见了,心里便会有他的影子。张小平耿耿于怀,他想骂人,却不知道要骂什么。

他想不明白,自己脾气好,工作稳定,梅梅难道只是为了更好的物质生活吗?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些年他生活得太庸常了,一眼看得到未来。

所以要改变,要创新,要发展。张小平抱着菊花枕头,像抱着未来。镜中的自己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有些悲壮,他要出去闯市场。服装家居店是他首选的目标,把菊花枕头和家居用品摆一起,肯定热销。张小平开着车,带着几十个枕头去铺货,这些店既有朋友介绍的,也有自己上门推销的。虽然货都铺下去了,但都是代卖,也就是卖掉再给钱。谁让他没有商标,不是大品牌呢。好心的店主告诉他,没有品牌和生产厂家的产品进不了大商场,即便在小店,也不一定好卖,不如到广场夜市上试试销路。

张小平好歹是国企职工,又没下岗,到市场上抛头露面摆地摊还真难为情。广场夜市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小市场,卖服装的,卖鞋子的,卖玩具的,卖盗版书的,天不黑就三三两两出摊,和几个广场舞团毗邻而居,没有顾客的时候,摊主也随着音乐扭来扭去,一派和谐。

张小平考察了几个晚上,选了一个角落,还是当年武术队训练的地方,那里灯光好,摊位少。他戴上一个大口罩,多少能化解一些尴尬。他又买了一个喇叭,录上小虎念的广告词:“菊花枕头,养颜明目,通经活络……”循环播放。广场有护栏,张小平把车停在外面,用大袋子装上二十个枕头,一路绕过护栏,来到前两天找好的地点,却发现那里已有两个卖小吃的摊位,只好在离得稍远点的地方摆好自己的摊子。

时间长了,张小平发现,看似平静的夜市暗藏玄机。摊位虽不是固定的,但只要看到地上摆着一两块砖头,那就是有主的地方,其他摊贩不可贸然占据,除非十天半个月这里没人出摊,方可合理地占有,否则就会出乱子。因为张小平卖的是枕头,跟两个卖小吃的不是同行,所以相处融洽,见面点点头,没人光顾时还跟两个大姐闲聊一阵,有一种单位里没有的松弛感。

不过,松弛感随时会被打破。只要一辆闪着红灯的皮卡悄无声息停在广场边上,一股紧张的暗流便迅速袭来。邻居大姐向他喊:“跑——城管!”一边迅速收拾桌椅,推着小车就走。城管刚走下车,广场上的小贩们一转眼都不见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在广场上悠闲地溜达一圈,站上一会儿,然后就走了。大姐“跑城管”轻车熟路,早把小吃车推到广场附近的小胡同里,那里还躲着两三个摊贩。张小平的东西虽轻,但体积大,每次跑起来磕磕绊绊,好心的大姐就用小车帮他带上几个,这就轻快多了。遇到护栏,张小平一跃而过,像一只雄健的羚羊。大姐边跑边夸:“小青年就是麻利!”

大姐告诉张小平要“货卖一大堆”,货品越多生意越好,只卖枕头可不行。果不其然,头半个月,张小平的枕头一个也没开张。大姐建议他兼卖袜子、内衣、内裤。张小平这才发现做生意真是一门学问。他依言进了一批品牌袜子,和枕头堆在一起卖,先卖火的居然是袜子,女人们跳完广场舞就围着他挑袜子,捎带着也卖出去几个枕头。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面对市场,张小平服气了。

生意刚火的时候,张小平被城管抓了。那一次,城管来了,大姐早推着车子跑了,张小平的摊位上还围着七八个女人,有的要付款,有的在讲价,张小平远远看见几个城管向他走来,想收拾又不舍得眼前的生意,一转眼人已到跟前,再跑来不及了,只好束手就擒。东西被一股脑儿装到车上,通知他第二天到城管中队听候处理。第二天,张小平硬着头皮去了城管中队,交了两百元罚款后,领回了东西。当天晚上,张小平的地摊又开张了。

4

“跑城管”就是跟城管比跑得快。一般来说,张小平极少被抓住,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像兔子一样竖着耳朵,很快成了夜市的风向标。当他跟邻居大姐通报“跑城管”时,自己已在麻利地打包了;当别人匆忙收拾东西时,他已背着袜子冲向护栏,一跃而过。儿子小虎也抱着两个枕头跟在他身后笨拙地跑,但在城管眼里,孩子并不是目标。

城管里有人盯上了张小平,因为他每次都快得像只兔子,只见他的脑袋在人群中一窜一窜的,穿越护栏时像跃出水面的海豚,像展示跳高技艺的羚羊。跳过几个护栏后,张小平就得意地站住,看着被护栏挡住的城管满头大汗的样子,气定神闲地走开。

“跑城管”就像猫捉老鼠的游戏,只有这时才能激出张小平的爆发力。他习惯了被追逐,甚至每次出摊还盼着城管来追,因为每晚城管只来巡视一次,如果不来,就要提心吊胆地等着来,只有来过了才好安心做生意。夏天的时候,夜摊能摆到深夜,没有顾客时,他就在手机上翻看一晚上的收入,除了手机上的,还有不少硬币,攒在一个钱袋子里,沉甸甸的,晃一晃,里面响起悦耳的声音。攒够一个月,他就把这一兜硬币交给母亲买菜。

也有不出摊的时候,如果不去父亲那里值班,张小平就自己放一天假,带着小虎在广场逛。看到城管的车来了,他大模大样凑上前去,笑嘻嘻地看着城管驱赶摊贩。几个城管早就认得他,但这时也没有办法,只好扭过头装作看不见。

张小平骨子里不是恶人,甚至还有一点懦弱,父亲从小教他打拳,就是嫌他太文静了,缺少男子气概。张小平不敢反抗父亲,张教练对学生和蔼可亲,对他却是一副冷脸,冷不丁就会一巴掌打来。张小平认真学武术一多半是慑于他的威吓,从来没在同学面前显摆过,也没跟同学打过架,认识了梅梅后,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在奔四的年龄,张小平摆起了地摊,以前练过的功夫居然成了“跑城管”的优势。多年前,这个广场一角曾经活跃着父亲的武术队,现在已被护栏分割开了,被广场舞和摊贩们占据。张小平对这里既熟悉又陌生,晚上到这里出摊,有一种置身武术训练中心的错觉,身边仿佛还环绕着当年的少年和年轻的母亲们,耳边响着父亲的吆喝声,他的手脚禁不住摆两下招式。过了十点,广场上的人明显少了,摊贩们大都收摊了,他也把货物打好包,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一时还不想走,最后的十分钟要留给自己。他轻手轻脚往前走几步,屏息运气,忽一跺脚,地上扬起一股尘,一套黑虎查拳伴随着“嘿哈”声开始了,“黑虎掏心双推掌,鸽子翻身拳似枪”,时而飞踢,时而穿掌。打拳成了他收摊后的保留节目。

与以前相比,现在的“车间”更像一个存放袜子、枕头的仓库。张小平除了隔一两天取货,已没有闲情在里面“研究”了,他已经找到了方向——既有菊花枕头、菊花靠枕,也有高中低档的袜子、内裤、胸罩。他对女人穿多大的胸罩一望便知,随手拿给顾客八九不离十。给老年妇女推荐的袜子加厚又便宜,给年轻女郎推荐的丝袜洋气又结实。张小平学的是计算机,脑子对数字敏感,算起账来张口就来。

张小平还学会了说粗话——只会说一句,还是出于感动跟邻居大姐学的。他讨厌粗俗,但又感动于大姐的粗俗。还是刚摆摊时,张小平被一个地痞刁难,吃了哑巴亏,无意中跟大姐说起。大姐愤怒了:“他奶奶的,下回见着,我要骂死他个龟孙!”张小平被大姐的仗义感动得要掉下泪来,他没有姐妺,以前在学校受了气,父亲一律对他问责,怪他惹事,从没有站在他的角度发声,亏他教了一辈子拳。所以,当大姐用一句粗话声援他时,他不仅感动了,还学会了这句话,他感到这句粗话里包含着大姐淳朴的温暖。他在心里试着骂了几次,感觉很痛快,心里一直端着的东西被狠狠摔在了地上。以后当他遇到烦心事,这句话就像不为人察觉的小风一样在嘴边一闪而过:“他奶奶的——”他骂得痛快淋漓,像剥掉了伪装。

大姐是个勤快的人,出摊风雨无阻,也让张小平别歇着,天天出来摆摊。她说:“人歇着也攒不住劲。”这样朴素的话只有劳动者说得出来。张小平想起父亲,躺了十几年了,一点劲也没有攒住,生命像拧不紧的水龙头,都流走了。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价值呢?他不想歇着,他想天天出来摆摊。

活到快四十岁,张小平再次成长了,他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变化。他挣到了外快,腰包鼓了;他的脸皮厚了,敢跟各种人打交道了;他不再沉浸在回忆里自怨自艾,甚至也敢冒犯父亲了。看着病情发作的父亲嗷嗷叫,他不耐烦地说:“别嚎了!”因为照顾父亲耽误了出摊,他皱着眉头看着窗外,身上的气力无处释放。

他甚至盼着父亲早点死了,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跳,但看到床上形容枯槁浑身散发着尿骚气的父亲,感觉他活着真是受罪,自己这个想法情有可原。父亲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原来一周有两天清醒,后来一个月只有一两天清醒,其余时间不是昏睡就是号叫,不分昼夜,连亲戚都说他的日子不多了。

这还是那个每天梳洗干净精神抖擞的张教练吗?这还是那个穿着灯笼裤脊背上粘着一些目光的男人吗?张小平想象着父亲的前空翻、后空翻、侧空翻,当他高高跃起时,他就是广场上最健美的羚羊,他能连跳五十个前空翻,最后落地以“白鹤亮翅”收势,成为广场一景,观者如云,掌声雷动,那是父亲的荣耀。如今,他躺在这里,像个被抽走气体再也跳不起来的皮囊。

到张教练躺倒的第十五个年头,张小平创业的第三个年头,张教练终于解脱了。那天,他忽然清醒了,用虚弱但清晰的声音问张小平:“家里最近都好吗?你妈妈好吗?小虎好吗?小虎的妈妈好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似乎放心了,不再说话,后来又幽幽地念叨:

先人传下四趟拳,伏阚撩阴腿当先。

削掌回捶汤瓶式,撤步带掌跨中间。

偷步接打往前进,左手削掌右腿弹。

提膝迎门三不顾,白鹤亮翅落亭前。

燕子衔泥贴地行,起步前跳赛飞箭。

撤步单跨往上顶,钻门接代马步拳。

怀中抱月进步靠,白鹤亮翅在亭前。

张小平问他是不是想看他打拳,张教练不再说话,驾鹤远去了。

好多个晚上,张小平带着货物坐在夜市里,却没有打开包裹,在人群中一直坐到灯火阑珊、行人散尽,广场一角让他想起很多往事。又过了半个月,他才终于收住了眼泪,铺开带来的包裹,全心投入到生意中。

张小平从此可以后顾无忧地摆摊了。白天他依然按时在单位上班,偶尔还评上“先进工作者”,到了晚上,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在夜市里找到了自己的舒适区。每周还有一天,他在广场上教打拳,学生都是夜市摊贩的孩子,一招一式,就像当年的张教练。

夜市里,张小平好几次看见过梅梅,有时是她一个人,有时和一个矮胖秃顶的男人,有时领着一个小女孩。那时张小平的父亲刚去世,他想告诉梅梅,父亲生前还挂念着她。他知道说这话已无意义,可还是想告诉她。

这个念头只是偶尔一闪,像羚羊跳过护栏,转眼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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