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涨满了烟。我在咳,在急促地喘息。
楼上的小赵跑下来敲门。丛奶奶,怎么了,您没事吧?
我喘过一口气来,努力平静着说,没……没事。
小赵说,您没事就好。奶奶,书我放门口了!接着,一串清脆的脚步声就如水流般顺着楼梯淌下去了。
这是个卖汽车配件的小伙儿,在楼上租住。五年前我在通过小区那道狭窄的,需要左拐接右拐,再右拐接左拐才能走出去的防盗小门后,晕头转向地栽倒了。我眼前好像迸溅着金星,隐约间见他忙乱地跑过来搀扶,那时我们还素不相识。我记得自己问,小伙子,你不怕我讹你吗?他只顾着拍打着我身上的土和草屑,腼腆地笑了笑。
我继续烧纸。
我要走了——去养老院。万物皆有归处,我也要把我的东西收拾好。有些东西须得化作灰烬才算得了善终,那么火和烟雾便是必要的仪式。我想要一个那样的仪式。
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面前是一个之前用来洗菜的不锈钢盆。双膝上,是编号从001到223的一大摞信,排在后面的还有日记和诗。它们之前都被封闭在一个上了锁的匣子里,钥匙放在何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都是我藏在心底深处从不轻易敞开的秘密,美好的,撞击过心灵的秘密。我此时正用洗净了的双手把它们轻轻取出来,捧着一页页地翻看,像端详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去欣赏,去回忆,再让它们在我的回味中幻化出模样,升入天空。那是我想象当中,它们应该去的地方。我不想把它们留给任何人, 它们只属于我。尤其是那些诗,那一行行用钢笔饱蘸着我的心血写下的文字,曾经是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我怀揣的最美好的梦。我要让它们变成永恒。
纸,在燃烧着。我静静地看它变幻着模样和姿态。它先魔幻般地把通体的白色转换成了浅灰,转瞬成了黑,再之后,就在扭动和卷曲中融入了火焰。
烟,也腾了起来。缠着,卷着,从我的面前升上去,在我的头顶上方铺开,又眷恋地如纱帘般沉下来,一层层在我眼前扩散。
我又从膝盖上拿起了一个信封。我先把它拿到眼前,透过老花镜,认真地端详着邮票和上面的邮戳,那是信的标志。它标志着信的归属,更凝结着岁月中厚重的情感,封存着一个少女的羞怯和渴望。
我把信展开,抚平折痕,逐字逐句看着那瘦长的字体,老高的影子就浮现了出来。其实,那时候我们只见过一面。他来了,踩着节奏分明的步点儿,进屋唰地举起手来敬了个礼。也不知道是敬给了谁——我一直羞羞答答的,没敢抬头,也没看清他肩上扛着的杠杠和星星。两天后,是换手绢的日子。换过手绢,就表示两情相悦了。如果他把手绢递过来了,我要不要接?我一直思考着该怎么办。可是他没来。我心里又忽地失落了起来,整个人都觉得不自在。那一天我做什么都没心思,饭也懒得吃。到了晚上,媒人来了,我偷偷地听她和我父母说,他是有任务赶回去了。我透过门缝见她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白底儿的绸帕,上面绣着两朵荷花和一对鸳鸯。那一刻,我的脸腾地就红了。
那封当初他从部队寄来的信我看了很久。发黄了的纸,陈旧了的墨迹。那上面没有甜言蜜语,字字句句却都是老高的味道。
把那气味使劲儿地吸进肺里,我下了最后的决心,抖着手把信靠近火盆。
火苗一跳,便跃上纸角烧了起来。
我心里忽地震了一下,又赶紧抽回手,把火灭掉了。
我想再看一遍,最后一遍。
把每一个字都记住了之后,烟雾再起。
004开始变色,卷曲,火焰向上蔓延。
我闭上眼睛,咳着,平复下来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大烟呢!二女儿右手紧捂在鼻子上,皱着眉头喊,干吗呢!
我的仪式被突如其来的喊声给打断了。我被吓了一跳,老高也被赶跑了。
我想站起来,可努力了几次,还是没能离开小凳子。
干吗呢你!她又喊。她很少叫我妈,从小到大。这让邻居们总怀疑她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产生过错觉,是不是真的在医院里抱错了。
姥儿,整啥呢?!二女儿进屋后不久,王曦也来了,还带着女朋友。或许因为跟着他干妈的剧组在全国各地跑,他的言语里已然杂糅了东西南北的味道。在闻到呛人的烟味儿,又看见那盆灰烬后,他笑了,东北味儿极浓地说,啥玩意儿啊,姥儿,您这是军统撤退,销毁绝密文件呢还是咋地!
军统撤退,销毁文件,是他前不久在一个电视剧里演的一场戏。35秒的镜头,一个字的台词。处座大喊,快,烧掉!旋即仓皇逃跑了。王曦扮演的兵甲迟疑了一下,回答,是!之后便蹲下身去,把文件一张张地丢进了燃烧的壁炉里。
电视剧播出时,二女儿特意来电话,说,哎,准时看你外孙子呵!
我看了。我觉得王曦演得还行,没觉出来他跟明星演员之间有什么区别。他在得到处座命令的时候,迟疑地转头,瞬间的眼神,把恐慌、紧张等情绪都包含进去了。
可不知为什么,跟了那个演员干妈,却一直没再演成戏,就连这个35秒钟的镜头,还是因为制作方节省群演的费用,他才有了上镜的机会。
其实,我一直不想让他总跟着那个演员。王曦已经三十岁了,又有了女朋友,总鞍前马后地跟着她满世界跑,还混不上个戏,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呢?
二女儿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凑过来说,他干妈刚给买了辆车,大福特,皮卡!
我不知道什么是福特,不知道什么是皮卡,但知道车是人家买的。我很想把这个意思说出来,不过,话到舌头尖儿上,却嘴角一翘,笑了一下。但愿我把羡慕的意思表现出来了。
我要走了,不想找不痛快了。用王曦的东北话说,爱咋地咋地吧。
我朝王曦伸起了胳膊。我想先站起来。另外,还有重要的事。
他却从兜里掏出了钥匙。
姥儿,我是开着新车来接您的。
其实,说接我是客气,我明白。我昨天早起给三个女儿都去了电话,请她们过来。我不能说赶紧过来,我已然没有那个权威了,只说尽快。我把我毕生积攒的一切从柜子、壁橱、箱子里掏出来,摊摆在了地面、桌面、床面上。整个房间此时就像一个旧货市场。我的意思是让她们各取所需,将这些东西全部拉走。我想让她们将这些东西留存起来。
我抬眼瞄了一下车钥匙。它精巧极了,一闪一闪地发着迷人的光亮。见王曦无意搀扶,我只得用双手撑着小凳子的边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艰难地站了起来,膝盖的骨头发出了咯咯的响声。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身子蓦地一歪。
在我寻找拐杖的时候,王曦的女朋友从一堆堆的杂物中间试探着落脚,一步步跨到了书柜跟前。从左边的那组扫视过去,一排排地,走到最右侧停住了。之后,她开始偷偷地朝王曦招手。
那五组高大的几乎要被书籍撑破了的书柜,一直是我的骄傲。我心里生出了对王曦女朋友的感激。我觉得,她或许是个爱书的人,是个知音。
她是看到第二组书柜里我压在两本书下的那张纸了吧?
我还希望她能看到那两本一模一样的书——《多重宝塔》。
我急忙一瘸一拐地朝书柜凑过去。满地的杂物的确碍脚,我有两次差点被绊倒。
我自然也把书柜收拾好了。放在第二组书柜中间最醒目的位置上的那摞书,是我挑出来的文学艺术和文艺理论方面的专著。我觉得王曦既然选定了走演艺这条路,增加一下文学修养是必要的,或许把自己武装起来,有了深厚的底蕴,就离成功不远了。所以我在那摞书上放了一张纸,写着王曦的名字。纸上面压了那两本《多重宝塔》,它淡蓝色的封皮很醒目。
我远远地指着那些书,对王曦说,那是留给你的。
但这时候,他女朋友给他递了一个眼神。
他便没理会我,径直地朝她身边走去。
我很想拽住他说,我给你留了几本书,你用得着的。
王曦已然走到了第二组书柜旁边。他看到了那摞书,当然也看到了那两本压在纸上的《多重宝塔》。可他并没有被淡蓝色的封皮吸引,更没兴趣去翻动纸下面的书。
他说,姥儿,没人看这个了。又说,现在都看手机啦,手机上什么都有,比书更有趣。
他说话的时候,女朋友一直盯着他。待王曦凑到她跟前时,她朝着第五组书柜里那几本红色封皮的书努努嘴,说,看这个,这一套五本,塑料皮,烫金字,很值钱的!没想到姥儿家还有这宝贝呢!保存得又全又新!她伸出手指来,指点着。又说,若扉页上是覆了透明纸膜的,就更值钱了!
王曦赶紧朝那套书伸出手去。翻开。
透明纸膜!果然,真有透明的纸膜呢!王曦的声音带着兴奋和惊奇。
太棒了!她不禁压着声音喊道,是宝贝!
你们寻到了什么宝?王曦和女朋友的喊声把二女儿吸引了过来。她从一堆堆的杂物中间跳跃着来到书柜旁边。
不过,待他们正准备把那套红色封皮的书从书柜里拿走的时候,我忽然喊了一声,别动!
我没跟他们走。相反,我想让二女儿住下来,让王曦和女朋友也住下来。等大女儿和小女儿来了,也都一起住下来。
我要走了。我还想做一件事情,或者说,我还有一个愿望。
这里,这套散发着轻微霉味的,被窗前的泡桐树遮掩得很昏暗的老房子,是我们这个家的根脉。
我就要走了。我想让孩子们回来,再重温一下过往的美好时光。
我试图用那首《往日时光》来挽留他们。我打开手机的播放器。我以为他们会和我一样喜欢,会很认真地听,坐在一起仔细品味歌词,沉浸在“哪怕只有一个晚上”那般怀恋的意境里。可二女儿的双手像轰苍蝇似的在脸前一阵乱摆,有什么好听的!闹心!不过,我并不在意,对她不可苛求,她从小就没什么音乐细胞,心思只在那台老式缝纫机上。可在文艺圈里混的王曦居然也不想听。他说,姥儿,什么破歌,老掉牙了!我车上有的是摇滚,还有“中国好声音”。
二女儿说,咱们走吧!
我说,不。再等等。
二女儿说,她俩不会来的。
我说,那也再等等。
她问我,有啥可等的?又对王曦说,去小区里,把那个收废品的叫过来。挥手把满屋子里堆的东西一指,把这些破烂都拿走!
王曦听罢,立即便要下楼。
我再次出乎他们也出乎自己意料地大喊一声,别动!
我知道二女儿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走。
我执拗地说,不。
我跟二女儿说,你们再来一趟吧。
二女儿说,再来一趟?来回一百多公里!您知道这皮卡一脚下去的油耗吗?您知道那得多少钱吗?再说,您外孙子也不是总有时间的,他干妈随时是要上戏的!
那我自己打车去。我说。口气很坚定。
不值!她说,我知道您是想守着这一屋子的破烂儿,想看着它们被我大姐和老三拉走,可她们也不会要。到时候,您照样得扔垃圾堆里去!
在我手机里的那首歌无趣地响着的时候,他们走了。
王曦,搬着那台缝纫机!二女儿喊。她决计要把歌声盖过去。
我将音乐关闭的同时,听见王曦的女朋友悄声说,又淘到了宝,咱姥儿真有眼光。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来给王曦看,一万块,它现在能卖到一万块呢!
王曦说,真没白来,早晚把它拿走!
我说,你们就不再拉走点其他的吗?我指着满屋子的东西。
没地儿放!二女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的高跟鞋跺在楼梯上,声音非常刺耳。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或许是从我心里头先黑下来的。
大女儿没有来。
小女儿也没有来。
我估计她们今天不会来了,但还是忍不住瘸着腿,来到窗前。膝盖刀剜似的疼。楼下的马路已然亮起了街灯,喇叭声不绝于耳。一辆公交车驶入了站台,车门打开,人流奔涌而出。
没有大女儿。
也没有小女儿。
我有些失望。心里又生出了惆怅。
我便不想去开灯,就黑着。我坐在黑暗里,又打开手机点开了那首歌。
“如今我们变了模样,为了生活天天奔忙。”是啊,女儿们也不容易,她们有她们的日子要过。她们先后都下岗了,为了多挣些钱养家,更为储备养老,大女儿做了住家保姆,二女儿给人家打工卖服装,小女儿开了间民宿。她们不像我,剩下的只有时间。
“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些往日时光……假如能够回到往日时光,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心里的惆怅像窗外的夜色一样,似乎更浓了。
我在黑暗中环视着我的老房子。
这是一套小两居。朝阳的大房间,之前是我和老高的卧室;朝北的小房间,是女儿们的卧室。大房间里,有张大床,小房间里,也有张大床。老高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女儿们便都挤在我的大床上。老高回来探亲,女儿们便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那时候,无论是在大房间还是小房间,她们三个就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热闹的时候,她们会推推搡搡折跟头打把式地在床上折腾个没完。即便是躺在床上了,也要说笑很长时间。后来,她们长大了,出嫁了,房子逐渐空了下来;再后来,王曦出生了,上幼儿园,上小学,一直住在这间房子里。滚回你自己家吧!他不听话时,我就朝他喊。就不走!他跟我梗着脖子喊。那你认错!我喊。就不认!他喊。老高见他犟,就抄起了尺子,啪啪啪拍在他的屁股上,立即就起了血印。他眼里噙着泪,但也不求饶。给他上药的时候,我问,你为什么不走?他说,舍不得姥姥姥爷。又问,挨打了也舍不得?他说,舍不得。我问,恨不恨姥姥姥爷?他说,不恨。
想着王曦,我不禁摸黑走到了小房间。在这套房子里,我摸索惯了。
大床依旧在。那只旧沙发依旧在。
房间尽管不如你们家的大,但挤一挤,也能住得下。
我当时是这样挽留他们的。
从前你们姐儿仨,不就是挤在小屋的那张大床上吗?我对二女儿说,你们上床后不总是叽叽喳喳麻雀似的要说笑很长时间吗?我不喊几声睡觉,不拿着鸡毛掸子朝你们比画几下,你们不是不肯关灯吗?
还有你,王曦,你不想睡睡你的床了?不想再在那只旧沙发上蹦两下了吗?
但二女儿执意要走,王曦和女朋友执意要走。
对了,那年你一岁的时候,我跟你妈把你放在了床边,让你练习站立,没想到,你只站了片刻,就迈步朝那张沙发走了过去。我说,王曦,那里,是你迈开人生第一步的地方!你不想这个地方吗?
这,也没能留住他们。
王曦说有事。女朋友也作证说有事。
我问他,小时候的事,你都忘了?
王曦说,没忘。我还记得我姥爷天天送我上学接我放学。还记得每天睡觉时,我都想和姥爷一同睡,还记得每次您都把我轰到小屋的床上。
他跑到大屋,扒着门框看了一眼那张床和那张小书桌。
我又把他引到了墙角处。那里画着很多道铅笔线,像尺子上的刻度。每条线上,都有具体的时间,那是王曦的身高记录。从一岁,到十四岁。装修房子的时候,都没舍得覆盖掉。
不过,他们还是执意要走。
王曦说,得赶紧走,否则就要堵车了。
我知道,孩子就像是一群小鸟,飞出去了,就再也不会回到从前的巢里了。
犹豫片刻,我还是给大女儿和小女儿打了电话。
大女儿表示过两天就来。她已经跟雇主请了假。我忙问她,扣工钱吗?她说,不扣,您放心吧。
小女儿表示还要等等。民宿事多帮手少,我忙得脚后跟都朝前了!她朝我喊着。
我弱弱地说,其实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快说!她继续喊道。
我说,你姐,你大姐……
什么?什么?信号不好!她喊。
我提高了声音说,你大姐……我担心她……
电话那端传来了噪声。没容我说出我所担心的事,小女儿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
一个人的夜晚,是寂寞的。一如窗外天幕上挂着的那颗孤零零的星。
寂寞的时候,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那张一经受重,便咿呀作响的,如同我一样老朽不堪的藤椅上。
藤椅紧靠着书柜。书柜里书籍的味道,是我在那一刻唯一的慰藉。
我开始有些后悔,刚才没让王曦把那套书拿走。其实,我是留恋那里面标注在空白处的字,画在字里行间的红线、圆圈和三角。那都是我和老高通读时留下的。
手在那套书上抚摸了一阵,我又起身在那只洗菜盆里点着了火。
我把《多重宝塔》移开,把那张写着王曦名字的纸拿起来,放进盆里。
纸瞬间卷曲了。
火光一闪,还未及将书柜照亮,便草草地化作了灰烬。
我又拿起一个黑皮本子,翻开。此时,屋外的路灯熄灭了,屋子里漆黑一片。
但,我也根本无需用眼睛看。
夏天
最喜欢这片开满萱草花的花圃
出门早
露珠还没有回到天上
星星还在做梦
带一个本子出门
看花,写诗
身上总是会粘上草叶和泥土
每一缕晨光都是莹润饱满的
似乎每一年都一样
萱草花,遍地开放
等一朵花从梦中醒来
是一件极浪漫的事情
耐心一点
五点以后
有薄薄的晨光
落在它们的脸颊上
一个个的花骨朵
开始微微颤动
鸟儿开始轻唤
快醒来
快醒来
风儿开始轻唤
快醒来
快醒来
萱草花们似乎是听到了
花茎、花叶都在颤动
它们在悄悄积蓄力量
此时,可千万不要打搅它们
千万,千万
嚯,就那么一瞬间
所有的花苞仿佛是听到了号令
倏地就全部打开了
和我一起天天等花开的诗人说
花骨朵是“炸”开的
是的,它们就那样
悄无声息地
“炸”开了
这是这个本子上抄录的第一首诗。我“看”着,又轻轻地吟。
我沉浸在诗中的那个早晨。那个有露水落在萱草花上,鸟儿们在叽叽喳喳地歌唱的早晨。
这是陈玮的诗。那天我们俩就在那条开满萱草花的小径上漫步。他忽然站住了,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说,给你!
什么?我问。迟疑了一下,将纸展开。
看罢,我说,好美!仰着头问他,怎么没有标题?
他说,给你的,标题你取。
我说,叫“萱草花”?
他说,叫“你”。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腾地就红了。
我继续翻着。黑本子上的纸,在我手里哗哗地响。
我们年轻
像一轮红日
刚出海
我们健壮
像一排排白杨
要成才
我们生得壮
我们长得快
我们是革命的新一代
我的手停留在了第二首诗上。
还是陈玮的。
事实上,这个本子里,抄录的,都是他的作品。
我把黑色本子从头翻到了尾。一首首“读”罢,我将它紧紧捧着,再用脸颊去贴。伴随着一阵阵内心的潮涌,我毅然将它拆开,一页页放进盆子里。
烟雾又腾了起来。那些凝结着心血饱含着情感的音符,被裹挟在了里面。
一片灰烬随着烟飘了起来。
在空中旋了几下,落在了我的鼻子上。
又悄然地向下滑动。
我伸出舌头去,将它接住了。
在我迟疑着是不是要把那两本《多重宝塔》也放进火盆里的时候,房门被从外面打开了。之前,我竟然没听见一点响动。
您这是干什么呢?!我以为大女儿会惊讶地问这么一句。
可是没有。她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阵,伸手把我手里的那两本书给拿走了。
她的手指触碰到我的手指时,我猜她一定想起了我带着她去新华书店的情形。
那个时候,朝阳区文化馆出资,帮助文学青年实现梦想,《多重宝塔》得以出版。陈玮、我,还有几十位诗歌爱好者的作品被收集在了里面。书印出来后,在几家大型的新华书店上架。那阵子,我凡是周末都会领着女儿们去书店。我们守候在书架跟前。当时,二女儿和小女儿还小,不懂事,总问为什么。只有大女儿懂得我的心思,她告诉两个妹妹说,妈妈是在等待着读者,买妈妈书的读者。
但,我们从未等到过。
大女儿放好了书,便去开了窗。
烟很快就散去了。
丛奶奶,没事吧?又是小赵从门外经过。
没事!我说,小赵进屋坐坐吧。
不了。他说,我还有事,丛奶奶有什么需要就招呼我。说着,就移开了脚步。
小赵之前是常来坐的。整栋楼,也可以说整个小区乃至这座城市,只有他来看我。他来时,多是下班经过,站在门外喊声丛奶奶,我将房门打开了,他就在脚垫上将鞋底蹭干净,之后走进客厅。他的脚步只到这里。他会在书柜前坐下或干脆站着,跟我说说外面的事。我很想听他说那些事。并且,我需要这样一位朋友。他的到来,让沉寂昏暗的屋子里充满了活力。每天的那个时候,我才能得到说话的机会;每天的那个时刻,是我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时光。我时常想,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孩子该多好。不过,小赵每天只能在我这里待一小阵,他很忙,讲话时手机频繁地响,接三四通电话后,他就要起身走了。临走时他会问我,丛奶奶,家里没什么事吧?我说,没事。他说,有事您就招呼我,别客气。又说,我跟我爸妈说过您,我爸妈总嘱咐我说,你年轻,要多照顾着点身边的老人。他的话让我很感动,但能作为回报的,就只有请他看书。他欣然答应了,面对着书柜仔细挑选。他选书的时候总会说一句,我小时候就特爱看书,可惜家里穷,没能供我上大学。
后来,有次他又在门口喊,丛奶奶!
我听到,正要迎出去开门。可还未及来到门口,刚进家门的二女儿便冲着门外喊了声,没在家!
自那之后,小赵再没进过家门。尽管那天我立即就拄着拐追了出去,朝着楼道里他的背影喊,小赵,我在家呢,请进吧。也于事无补。为这事,我很是伤心。我责备二女儿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朋友。二女儿则振振有词地反驳我,说,什么?朋友?一个外地的打工仔也算是朋友?你怎么什么人都能认作是朋友呢?你知道他居心何在吗?他要是骗子呢?要是杀人在逃犯呢?没脑筋!
二女儿跟我吵吵的时候,我真想捂住她的嘴。我真怕这不隔音的墙壁把她的话传递出去。那样,我就再没朋友了。哪怕他有可能是骗子。
我不敢保证小赵没听见二女儿的话,或者可以说是恶意中伤。好在他每天还会在门口叫声丛奶奶,问候一下。我问他想看书吗,请进来自己选。他却笑着,只站在门口,仿佛脚下的门槛,是一道警戒线。
大女儿进屋后一直无话。她是个不大爱表达的人,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性格吧,她的第一个丈夫感到生活索然无味,说外出做生意,就再没回来。后来又遇见了一位外地的警察,他倒是不在乎,说,少说少道的耳根子清净。两个人就结了婚,是现代人们常说的闪婚。很快,他的别有所图就浮出水面了。他要的是户口,自己和女儿在这个城市的身份。
我就要走了。
我觉得,大女儿是我的一块心病。她孤身一人,将来老了,谁来照顾她呢?
我很怜悯地看向了大女儿。
大女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她正扫视着满屋子杂乱的包裹。
我便也顺着她的目光扫视着。不过,我跟她不一样,我在看这套房子。
将来,咱们把这套房子留给老大吧。我又想起了老高的话。老高说,大女儿没儿没女,早早地又下了岗,手里没积蓄,把这套房子留给她,将来还有个基本保障。
可是,我现在却不能按照老高设想的那样去做了。
我们之前是有两套房子的。可是,我把另一套房子卖掉了,钱给了二女儿。二女儿和女婿那时正在按揭一套高档住宅。当时他们说得好,妈,我们的大房子四室一厅三卫,宽敞极了,您将来就跟着我们,我们给您养老。但由于资金缺口较大,他们让我卖掉一套房子,作为回报,大房子中会给我保留一间。我动了心,就卖了房,把钱都给了二女儿。等大房子装修完毕,我兴冲冲地赶了过去,在二女儿的指引下,我在迷宫似的房子里转。这是我们的房间。二女儿指着装有硕大冲浪浴缸的主卧说;这是王曦爷爷奶奶的。二女儿指着朝阳的带有玻璃浴房卫生间的次卧说;这是王曦的。二女儿指着第三个房间说。还剩下一间。我琢磨着,应该是我的了。我开始满心期待。我想象着,那里面一定为我安排了一张宽大的床、一对沙发,沙发对面是一台电视机。我像孩子似的想立即知道床的样式、沙发的柔软度和电视机的尺寸。可让我绝没想到的是,剩下的最后一个房间,没有床,没有沙发,没有电视,甚至连装修都没有。它被当作了储藏间。
反正王曦总不着家。二女儿似乎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失落,就说,你要是来了呢,就住他的卧室。
三个女儿终于聚齐了。二女儿没再叨唠皮卡如何费油,一脚油门下去要多少银子,她是乘坐公交再倒换地铁来的;小女儿也从繁忙的民宿生意中脱出了身。不过,她们不是来陪我在这座老房子里住最后一晚的,而是坐在一起,等着我宣布房子的分配结果。仿若回到了小时候,三姐妹洗干净手,趴在桌前,等待着我把一只浸泡在凉水里的西瓜捞出来,用刀一片一片地切开。她们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我,我又看到了她们从前在好吃的食物面前流着口水的样子。
我环视了一下整套房子,说,就按照法律规定的那样分配好不好?她们点头。我说,我还有个请求,我最担心的是你们的大姐。
听我讲到她,一直在帮我收拾行李的大女儿立即过来扯我的手。妈,别说。
我按住她的手,继续说,她没有家,没有孩子。我担心,她将来……
你担心个啥?二女儿没等我说完,就说,现在要孩子有什么用,还指望他给你养老吗?指望得上吗?他不啃老就不错!所以我大姐没孩子最幸福!
小女儿说,就是。有孩子也白搭!像我大姐这样,最好!
看你俩说的是什么话,敢情你们都有儿子是不是?我说,你俩让我把话说完,我其实是想,是想给你大姐多留点钱。那样,她将来好有点保障。又强调说,其实,这也是你们爸爸的意思。
我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二女儿和小女儿。我说,大姐对这个家的付出想必你们不会忘记。小时候,她买菜做饭,刚比灶台高一点儿,就开始烧火蒸馒头。有回春游,我给了她五毛钱,让她坐车用,买水喝,可是,她一分都没舍得花,走着去的公园,又走着回的家。她把钱省了下来,给家里买了肉。你俩没忘记吧?那天晚上的肉片白菜,你俩一边吃一边说真香!
二女儿和小女儿都不再说话,似乎回想起了那顿难得有肉的炒菜。
不过,说到钱,说到我和二女儿、小女儿三个每人拿出20万来给大女儿,她俩却都摇了头。
二女儿说,我不是不感激大姐,也不是不关心大姐,而是真有困难。王曦现在和女朋友每周都去滑雪,请教练,租场地,买服装和雪具,这都属于高消费。就说一只保温的水壶吧,那也是要上千块的。她说,我现在需要钱,去填补他俩滑雪的那个大窟窿。
说到填补窟窿,小女儿也倒了苦水。她说,民宿有贷款,贷款把我压得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了,我需要钱赶紧去把贷款还清。另外,妈,您外孙子白蒙,还托我问,您能不能借给他点钱呢!
我问,他借钱干什么用?
小女儿说,想换车。王曦开上了大福特,他也想换辆越野的大吉普。
林林总总,都有一堆困难,都有若干需求。
事情只能作罢。
将房子切割了之后,我一直觉得愧对大女儿。
夜里,我跟陪我睡在大床上的她说,从我分得的份额里,转给你一些。
大女儿立即说,不不,不能要!她说,这套房子一分,其实您也没落下多少,您养老,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看我爸,那时候在医院,打一针,五百块,吃一片药,三十元!妈,千万千万看好自己的养老钱。
大女儿的话,让我心里热热的。热得鼻子发酸,热得喉咙发梗,热得胸腔发胀。是啊,看好养老钱。可是你呢?赶明儿一个人可怎么办呢?我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说,将来,你身边连个端热水的都没有,再没个钱,可咋办?
她的手开始抖。之后,浸出了汗。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会有办法的,妈,您别担心。又说,妈,您把我们养大不容易,那时候我爸在部队,顾不了家,您一个人吃了不少苦。说到苦,她哭了,妈,闺女无能,没能力给您养老,让您一个人去住养老院……我愧得慌,我对不起我爸。我爸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说,老大,你妈就交给你了,她老了,就靠你了……妈,闺女无能,连自己的窝儿都没有,妈,我,等我有了条件,我一定把您,接出来……
我赶紧搂住她。不用接,我说,去养老院是我自愿的。我说,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只要过年过节,你们来看看我,就好……清明节,你们替我去看看你爸爸就好……
我环顾四周。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屋子里,空空的了。
我要走了。
再不回来。
不过,我还有两件事情放不下。
我想去看看楼下的香椿树和我亲手种下的那片花。还有,去和那只小花猫告个别。
小赵说他正好休息,可以把我搀下楼。
我知道,他特意请了假。他开店卖汽车配件,是没有休息日的。我有些不忍。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希望他能陪着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之前,小赵帮我解决了一个大困难。我堆在屋里的那些杂物,除了大女儿拿走了那只小时候坐过的小凳子和两条被子三条床单之外,其他的东西无处存放。就在我无奈地准备让收废品的人拿走时,小赵给我想了办法。他在汽车配件库房里架起了一个置物架,将那些东西放在了置物架上。我问他,不影响生意吗?他说不影响。我说,其实这都是些破烂儿,不值钱的,可就是舍不得扔。他说,理解,丛奶奶,那些东西就好比是树,上面有年轮,每一道年轮上,都有您的回忆,都饱含着您的情感。他还给我的东西造了册,并打印出来。丛奶奶,您放心,他说,我会把您的东西保存得好好的。
我无以为谢,就从我的藏书里将那套红色封皮的丛书拿了出来。我说,小赵,你喜欢书,这套,我送你,留个纪念!
小赵看见我手里的书,像触电一样,愣住了。
丛奶奶,这,这……他蓦地把双手背在背后,紧张地说,这可使不得。这套书现在是稀缺品,在潘家园古玩市场上是很值钱的。丛奶奶,这书我不能要,您留给家人吧。他把双手在后背上蹭了又蹭,身子晃了又晃,说,您,您若是真的要送我东西,您就把您的诗集《多重宝塔》送我一本吧!
在小赵的搀扶下,我下了楼。
我先找到了那只小花猫,把最后半袋猫粮撒给它,在它后背上摩挲了几下,说再见。小花猫似乎是知道我要走了,就停下嘴来,扭头朝我张望。我说,吃吧,吃吧。它朝我细声地喵了一下。
我又走到了那棵香椿树下。
那是我跟老高在二十多年前种下的。
我又想起了老高。
我像是跟老高道别似的,将手拍在了香椿树粗糙的身上。
小赵,我抽了一下鼻子,说,够香椿的杆子在四层和五层之间的楼梯上绑着。
他说,知道,丛奶奶。
我说,每年入冬前,给它浇点水,开春了,给它上点肥,那样长出来的香椿才够香。
他说,丛奶奶,记住了。又说,等够了香椿,我让三位姑姑来取,再给您送到养老院去一些。
离开了香椿树,我们来到了那片花前。
我管它叫小花圃。
里面种的,都是萱草花。
有人说,萱草花象征着爱。小赵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说,丛奶奶,《多重宝塔》里面,我最喜欢的诗就是《你》。他顿了下又问,作者赞美萱草花,可为什么诗的名字叫作“你”呢?
小赵的问话,让我的心怦然狂跳了起来。
我不敢跟他对视。
丛奶奶,我冒昧地猜一下,那首诗,一定是写给您的,对吗?因为,作者在诗中写道:“和我一起天天等花开的诗人说,花骨朵是‘炸’开的。”丛奶奶,那个诗人,就是您吧?
我感觉,我的脸腾地开始燃烧了。
我羞赧地低下了头。
奶奶,他爱您?
我迟疑了一下,轻轻地点了下头。我不能说谎,因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么,您也爱他吗?
我又轻轻地点了下头。
小赵立即就用双手搀扶住了我的胳膊。那,后来呢?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孩子般地等待着答案。
我终于敢跟他对视了。我说,没有,没有后来。
奶奶,我懂了。我能理解。他叹了口气,说,有个开宝马的女人,经常来我们店。我们,也是这样。
第二天一早,王曦开着大福特过来了。
我把那套很值钱的书送给了他。谢谢姥儿!他高兴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又在书上亲了一口,之后轰地踩了一脚油门。
其实,我是想先去花圃,再看一眼那些萱草花的。或许,清晨露水降临的时候,它们已经炸开了。
可是,大福特已然冲上了马路。
八十公里之外,是我要去的养老院。
不知道在那里,有没有我喜爱的萱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