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醺醉了黄河两岸，红彤彤的枣子像一串串喜气洋洋的灯笼，映照在庄户人家的眉眉眼眼上。
如果不是回乡打枣，耀林是不会在村里遇上会珍的。
还是河畔的那片枣树林，会珍摘下一颗含在嘴里，真甜！会珍递给耀林几颗红得发亮的枣子，你尝尝！耀林一怔。
似曾相识的情景呢。
那年，会珍和耀林去小镇看电影。起先听说放映的是一部香港惊险武打片，待放映员吐掉半叼的烟把儿，一按播放器，画面呈现出大伙儿再熟悉不过的黄土高原上的梁梁峁峁，大家才知道放映的是一部叫《人生》的影片。
耀林读高一时，在班主任的桌兜里发现过一本相同名字的书，作者叫路遥。班主任将书慷慨地递给自己的得意门生：拿去看吧！
耀林兴奋，会珍也很兴奋。影片中主人公高加林和刘巧珍的爱情故事将所有人感动得稀里哗啦。
回到村里，他们并没有回家。两人坐在枣林的一块石头上。会珍将头顶自家树上的枣子一颗一颗喂给耀林，说，耀林哥，你会不会像电影里的高加林一样，有一天扔下我不管？
半躺在会珍怀里的耀林一下子跳起来，拍拍胸脯说，才不会呢，杨耀林不是高加林，折会珍不是刘巧珍；杨耀林一定会娶折会珍，折会珍一定要嫁给杨耀林！
脚下的黄河水发出哗哗的声音，耀林冲对岸高声喊：杨耀林一定会娶折会珍，折会珍一定要嫁给杨耀林——
爱的宣言随着黄河风向四面飘去。
就在两只滚烫的嘴唇快要黏在一起的时候，枣林外忽然响起一声炸雷：娶你大大的头——龟孙子——看爷爷不打烂你那颗穷脑袋——
耀林撒腿便跑。身后，会珍央求父亲的哭腔多年来一直萦绕在耀林的耳边。
这一幕，也让后来在外打工的耀林无数个晚上试着偷偷去乐，却怎么也笑不出声。
耀林有意识地看了看会珍。会珍红扑扑的脸颊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呢。
彩彩，还好吧？会珍转了个话题。
彩彩，耀林的妹妹。那年，耀林家实在供不起他们兄妹二人读书的费用，彩彩便主动辍学了。为了亲爱的哥哥能够继续完成学业，或者让哥哥将来能娶上一房媳妇，彩彩被家里许给邻镇上一户家底殷实的人家。
这样，接过来的一份不错的彩礼足可以让耀林迎回一个媳妇，甚至可能是心爱的会珍。
关键时候出事了。在彩彩准备出嫁的前一个月，村里一个后生没日没夜地像狼一样对着黄河水嚎叫着，一边哭，一边叫着彩彩的名字。
彩彩的哭声落在耀林心里，刀扎一般痛。
彩彩与心爱的人私奔的晚上，耀林将二十块钱和十几颗鸡蛋塞给两人说：一定要好好过！
三个月后，小镇上响起了热烈的唢呐声，亲爱的会珍要出嫁啦！
耀林平静地来到小卖部，阔绰地买了一盒“白公主”烟和一瓶“二锅头”。在这片熟悉的枣树林里，耀林绝望的呜咽让黄河水发颤，让整个小村缄默。
南下打工的耀林除了每年腊月给家里寄回一些钱，五年多的时间没有回来。
会珍的眼里泪花闪动。耀林知道自己也泪花闪动。
一个男孩迎面蹦跳过来：妈妈，怎么了，谁惹你了？
会珍擦去泪渍：没事儿，风大，不要沿着河岸跑！
多可爱的家伙啊！耀林想摸摸他的脑袋，小家伙却早已跑开了。
孩儿他爸对你还好吧？耀林开始让自己平静下来。
好着呢，会珍擦干眼泪说，开始那几年吵吵闹闹，还打过架，后来娃大了，两个人磨合得也差不多了，现在——挺好的！
——你呢？
在外总是想咱们家乡的红枣，想爸妈，想——噢，然后就回来了！耀林说，刚好遇上邻市一家企业招工，就去试，没想到打工的经验帮上了忙，一下子就应聘上了！
想到爱人，耀林有些兴致勃勃地说，我和她也是在工作时认识的哩，开始也是吵吵闹闹的，还闹过离婚，现在呢，一切都好了，懂得互相包容、彼此珍惜了，毕竟都四十几的人了！
风吹枣林香。耀林哥，沉默了好一阵子的会珍忽然低低地说。
嗯，耀林回过头来，有些发呆。
月色下的会珍双眼轻闭，脸颊似十月的红枣一样绯红，双唇像珍珠一般投射出迷人的光线。
耀林浑身一颤，一泓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
这是当年那个美好的夜晚吗？难道这就是二十年前那个没有完成的吻？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空气越来越令人窒息。
两个人的身体愈来愈近，似乎可以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在两只滚烫的嘴唇终于要凑在一起的时候，耀林听到了自己的一声叹息。
接着，分明听到了又一声叹息。脚步，又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会珍缓缓地睁开眼，脸上挂着泪珠。
擦掉眼角的泪痕，会珍的声音轻轻又涩涩：曾经不止一次地偷问自己，这些年与孩子他爸之间，究竟是爱情多一些，还是亲情多一些？后来，不问了，因为——这就是生活！
会珍抹掉眼泪，笑了笑说，其实，我来找你，孩子他爸是知道的，他——很爱我！
耀林点头，想起一个时辰前妻子顽皮的叮嘱：要是见了舍不得，干脆就把那个初恋领回家得了！
耀林不由自主地笑了，尽管带着咸味儿。
接过会珍递过来的枣子，耀林点点头：真的好甜！
是啊，这就是生活，最真实的生活！
黄河风将成熟枣子的香味溢满了一个又一个山村，属于黄河人家的又一个幸福的日子即将开始了。
【作者简介】凯歌，本名杨凯，陕西神木市人。迄今在 《今古传奇》 《延河》 《小小说月刊》《小说月刊》《微型小说月报》《延安文学》《陕西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近60万字，曾荣获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奖、全国教师文学奖等。出版诗集《吟者》，即将出版小小说集《古州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