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
杨玉堂只要出门,沈安澜就会给白梦鱼打语音电话。总之,沈安澜不会让这丈夫不在的日子空度,她会去花市或博物馆游荡,也或者,约了白梦鱼进山。在白梦鱼心里,沈安澜一直是种缭缭绕绕的存在,一些特殊的火焰般的东西,总能在沈安澜身上冒出来。“城里生活缺氧,进山才能吸氧。尤其咱们生活的这座古老的城市,死的色彩比生的色彩浓烈,我们都像是龙袍上的跳蚤和蚂蚁,靠挖坟吃饭。”这是沈安澜经常说的话。沈安澜说过后,白梦鱼也觉得城里氧气不够,必须得一段时间后到山里去续一些来。沈安澜说大山比大海更有活力,高山比平原更锻炼人的意志。沈安澜喜欢进山里观察节气,认为节气在山树山鸟山花;沈安澜认为城里的鸟和树与人一样,一进城就失了野味。她说在城里一棵树无法活到寿终正寝,往往被过度修剪,有时还被砍头;城里的鸟也好不到哪里,猫都不吃它们,它们走在路上像走地鸡一样,不像山里的鸟那样机警和灵敏。
沈安澜住在市区,白梦鱼住在城南的山脚下。两年前因为工作变动,白梦鱼从城中心搬到这里。白梦鱼现在住27楼,除了有时见几只高空里的飞鸟,最接地气的就是刮风下雨了。蚊虫都不到27楼,偶尔有几只,还是在电梯里跟着人上去的。但沈安澜的房子在5楼,开窗或不开窗,都可以看见窗外的四季,花草树木次第传递着节气的消息。枇杷花结毛絮不久,玉兰花也开始长它的花苞;杨树开始掉穗了,樱桃花要开;牡丹芍药盛开时分,往往是谷雨清明间;夏天的到来由室外灌木丛边的一架蔷薇花宣布,接着就是紫薇木槿栀子;秋天在桂花香里,再往深秋走,就是各种果子和叶子自然熟后开始落;冬季的到来,由门前银杏路上的银杏树落尽叶子来宣布;过年时节,腊梅花开后是梅花开,接着就是春的消息……
这次,像往常一样,沈安澜和白梦鱼约好马上出发,她们包车去山里过一天。她们都不是那种对商场感兴趣的人,当然,对美容和美发也不感兴趣。她们虽然还没忘记自己的性别,也还经常穿裙子戴项链和手镯,尤其是白梦鱼,出门如果好心情,必然佩戴各种与衣服相配的耳环,但是,她们对于做指甲刷睫毛染头发以及穿高跟鞋,都没有什么兴致。沈安澜五十多岁,面临退休,有退休的慌张但在积极调节。白梦鱼眼看四十了,在靠做五金生意发家的前夫父母的嘴里,是“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式的渣子女人。其实,婚后不久,白梦鱼就放弃了对自己的建设,天生不丽质,早早又自弃,婚姻失意人生失意,不是没有原因。然而,那样的日子,她一天都不要再过。
她们认识五年了。五年前她们还都住在一个老小区。五年前快过年时分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世界仿佛突然之间被封锁起来,小区也各自为营关着无法出门。全小区的人不得不互助,临时建了很多群,其中购物群就好几个。她们在一个卖菜群里认识。小区里有人有渠道采购新鲜物品,东西比小区几家超市里的便宜又质量好,住户群里互通消息,于是卖家就建了卖菜群,很多人就这样在群里成了菜友。每天去小区的小东门隔着栏杆定点取菜,很多平时没有交集的人开始有了交集,虽然人人戴着口罩,但因为连着年月各自为阵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领取了出门证才可以合法出门取生活物资的日子,看见其他同样来取东西的人,会觉得很开心。何况,一些人会彼此打探在哪里买到稀缺品,比如哪里可以买到牛肉羊肉,哪里可以买到烟酒或一些应该备着的药物……大家在私密的交流里有了一种平日感觉不到的新鲜感。总之,那几年虽然看起来紧张,但人与人之间在紧张中有种奇妙的亲近感。白梦鱼一个人租住在吉祥小区的房子里,突然之间就无法出门吃饭,不可以点外卖,一下就陷入了绝境。开始对付几天还是可以的,比如方便面、火腿肠和榨菜可以凑合着过,以为很快就恢复正常。但那样的日子,居然就时松时紧好几年,饭店很多都关门了,有时,方便面都买不到,更别说火腿肠与榨菜了。对于白梦鱼来说,往事不堪回首。然而,也就是在不能自由出入的那几年,她开始摸索着认真做饭,想着至少不要生病。那样的环境,人们都想着要增强抵抗力,医院难进,最主要怕有发烧感冒问题容易被集中到某个地方。此外,钱也是个问题。白梦鱼那时候重新就业已经算是工作三个多年头了,却还在第一个应聘考核期,并没有什么积蓄,租房子又要一大笔,还要付抚养费。不得不在房间度过的日子,网上工作,能勉强发基本工资就已经不错了,更何况很多人还失业了。白梦鱼觉得只要不失业,即使工资降了很多,也还不至于坐吃山空。其实只是自我安慰,实在是没有余钱抵抗额外的灾害的。也就是在那几年,白梦鱼的厨艺逐渐提高,到后来彻底可以自由出入的时候,她也基本有能力自炊而食。不幸里有幸,这也算是一种。
沈安澜比白梦鱼大十多岁,同在一个买菜群,取菜碰见好几次,来来回回就认识了,慢慢熟悉起来。沈安澜住9号楼,白梦鱼住19号楼,她们中间隔着几栋房子,但在一条线上来回。迄今,说起来那三年,沈安澜记得最清晰的两件事,一件是第一年晚春,她们曾经一起看小区里的樱花,当时不敢出小区,眼看樱花要落尽了,她们趁取菜的机会,多走了两三百米路,去小区里最先盖的叫做专家楼的老房子前,看了两个小时樱花。说是看樱花,其实是绕开繁密的住宅区,在小区里人少的那条樱花路上一起散个步。但即使这样,于那样人人自危的日子,已经算是享受了。另一件事,是第二年连着居家很多日子后,终于管理开始相对放松,她们在取菜的路上碰到了,一起出了东门,走完吉祥路,到达小区外面平日里原本灯红酒绿的十字路口。本来还可以远距离继续散步的,但她们最终还是收紧了脚步,尽快撤回。沈安澜把这次经历叫走出吉祥路。说起来,沈安澜脸上总有《出埃及记》的悲壮感。不过,每次听到沈安澜说起这次她们俩的“出埃及记”,白梦鱼都觉得庆幸。那时候,幸好没出事。如果有了问题,连累整个小区,想想都觉得后怕。三人成虎,两人应该算是狼。如果就白梦鱼一个人,在那样的日子——没有明确的告示但看起来管理有点比平日松弛,居然走出吉祥路,是想都不敢想的。但两个人,在室内方寸之间待久了,一碰头,就觉得既然有人出去就也可以出去,就那样从小区门口扫了码出去了。幸好那条路那些天没事。
生活在秦岭脚下的人,习惯进山里,山就像一个迷窟,有很多峪口,不同的山峪有不同的风景。恢复正常生活以来,她们很珍惜去山里的机会。几年来,她们把秦岭从北到南玩了个遍,也到过山里的一些县城和村镇。除了爬山外,她们喜欢吃农家菜、买山货,有时也去山里的民宿坐几个钟头,喝茶或泡温泉,体验山间的夜晚。山里的农家菜很多食材都是山民自己种植的,甚至,鸡呀鸭呀猪肉呀,都是山民自己养殖的。山里总能买到农民自己做的腊肉、豆干、粉条等,也能买到他们自己挖的野菜、自己捡的野果。沈安澜喜欢吃农民自己家种植和养殖的东西,她觉得这些东西才是纯天然的。尽管土地也上着化肥,动物也吃着饲料,但是,相对于那种包装在塑料袋里进入大超市的食品,这些东西已经是无限接近天然之物了。沈安澜对“纯天然”和“野”情有独钟,她说她小时候跟着父母在一个沙漠边缘的戈壁的建设兵团长大,因此很喜欢野外,觉得野外一切东西有天然之姿,包括人。她认为这种野外的天然感,能滋养人的身体,更能滋养人的灵魂。才过去不久的年,她们还专门上山去过的,是沈安澜做的决定。赏腊梅,吃斋饭,过年,祈福。用沈安澜的话说,这是一种纯天然的过年方式,不吃肉,不造孽,还远离人群,享受花草树木的野香,接地气,一年就会顺顺利利。(沈安澜因为职业的原因,需要接触各行各业的人,因此,认识山上的一个寺院的主持,就有了她们上山过年的经历。)
白梦鱼现在一个人在南郊生活,房子是租的,出门靠公共交通,三十多岁眼看四十,可以说一事无成。其实在这个城市生活时间也不算少,但此前几年完全是家庭生活,后来则是被迫走出家庭后不断求职的生活,人生挣扎在活着的路上,来不及喘上一口气,更何况和人进行闲散的来自精神的深度交往。与沈安澜认识,她才觉得像是跟这座城市接轨,真正开始了新生活。此前的生活,大学毕业跟着当时的男朋友到省城安家,虽然谈不上是远嫁,但也是与老家县城的父母隔了距离的。父母对她的人生规划是毕业回老家找个体制内的工作,或者当老师也行,总之就是要求她回县城工作结婚,过他们说的“安安稳稳”的日子。“再怎样,兄妹俩生活在一个县城,互相帮助,一辈子总差不到哪里去。”那时候,哥哥白梦樵已经结婚有了第一个孩子,父母就等着她毕业回老家他们“完成人生任务”然后好好享福。所谓“任务”,就是让她结婚。她毕业前夕不小心怀了孩子,当时还是男友的易连山迫不及待告知他的父母,他的父母连夜开了车子找到白梦鱼,请求生下孩子,说是家里房子不缺车子不缺就缺人,一下子迎接两个人(儿媳与孩子),是喜上加喜。一个说来是幸运的故事,但如果回溯生活何以走到这地步,也就因为“怀孕”开始产生人生裂纹,之后的鸡毛蒜皮是那么地理所当然。很多个夜晚她回溯人生,一次次问过自己后悔最开始未婚怀孕生下儿子易隐尘吗?她自问自答是不后悔。然而,她的人生,就是因为这一步骤出了问题,后来才总有断裂感产生。
她暗暗崇拜着沈安澜,主要是崇拜沈安澜对生活细节的种种粉饰。不管是一只红萝卜还是一苗小芹菜,经过沈安澜的描述,一下子就鲜活起来,就变得有情有义有滋有味。关在小区取食材才能出门的日子,微信交流中,白梦鱼向沈安澜学习如何可以吃得更好喝得更好。她第一次有了营养学方面的知识,完全是因为那段日子。在此之前,虽然为人妻为人母过,但前夫在银行工作,生活在公婆制下,她除了喂养孩子,进厨房是会被婆婆嫌弃的,因此很少下厨。而做五金生意的公婆,楼下是店铺,楼上是住房,平日里忙忙碌碌,各种应酬,对于吃,就是到不同的饭店品尝各种口味的菜。各种菜系吃过去,就以为是见识。他们几乎顿顿在外面吃饭,包括前夫。那些年,正是外卖开始大发展时期,即使怀着孩子,前夫点给她的,也是各种饭店的好吃的,算是对她的宠爱。家里是丈夫的老奶奶做饭,老年人口味寡淡,不是面就是稀饭,清汤寡水,还说这样吃健康营养……回想起来像是隔世了。但就这样,四世同堂在一套两百平的房子里,居然前前后后生活了十年之久,养育了两个孩子。直到公婆要求她生三胎,老公开始躲避家务躲避回家,她突然觉察到生活在走下坡路。那时候,她已经三十四五了。十年婚姻,两个孩子……婚变之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沈安澜经常发照片给她,告诉她吃饭是一门学问,贵族之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如何吃,从一粥一饭里吸收营养。沈安澜的营养学以周为循环,一周要有鸡鸭鱼牛肉羊肉,要吃坚果吃豆子,补充各种微量元素;要有肉蛋奶,补充身体最基本能量,就像车子要加油。此外,要按季节吃水果和蔬菜,水果和蔬菜也要讲究颜色。比如一天尽量吃三种到五种以上的水果和蔬菜,金木水火土,不同颜色有不同的作用;还要吃植物根茎,注意纤维的摄入;要冬吃萝卜夏吃姜,春吃芽夏吃瓜秋吃果子冬吃根……
到了山间,沈安澜更是充满了对世间万物的热情,春夏秋冬的树和草,树的叶子和草的花,还有各种颜色和香味,各种形状和声响,她都能抓得到,然后仔细说出它们的诱人之处。关于高山杜鹃和野百合,更是沈安澜口中的仙花,她一开口就会滔滔不绝,哪年在哪座山峰哪里的山谷见过它们,它们有怎样惊心动魄的美,所以让她之后一年年按季上山寻找它们的足迹……就是这样,明明普普通通的事物,一棵树或一朵花,一经沈安澜叙述,就有了神奇的魅力。有时白梦鱼暗暗推理,也许名满天下事业有成、总是在各种金光闪闪的场合出席活动、当所谓“人上人”的成功人士杨玉堂,最初爱上沈安澜的原因,就是心动她身上的这种热气腾腾和蓬勃浓郁。当然,这样说,也是单一的。刚认识的时候,交谈里,她们彼此分享自己有趣的事,沈安澜给白梦鱼发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上,沈安澜穿着白色长裙,不像现在这么胖,清清丽丽的一姑娘,肤色白皙,身姿绰约,眼睛里像盛着琥珀,明显是个美人。沈安澜在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过,后来又被调到市场监督管理局负责食品安全检查方面的工作。在此之前,沈安澜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县城的林业局工作过三年,住在当时的县文庙大院。沈安澜也是因为婚姻才由县城到达省城的,从县文管所调到省农业技术推广站。说起自己工作的变迁,沈安澜还一脸感激,对她自己的丈夫充满崇拜。那时候,作为考古学者的杨玉堂到沈安澜所在县城的文庙去参观,沈安澜被县政府领导指派当临时导游,就这样,“金童玉女一相逢”。每次说到年轻时代的恋爱,沈安澜都还眼泛亮光,说:“当时杨老师真有才呀,也帅,算得上玉树临风。”她向白梦鱼称呼自己的丈夫,不是说“我老公”,就是叫杨玉堂为“杨老师”,用的是社会上对杨玉堂的尊称。杨玉堂在省文物考古院当研究员,年纪轻轻就著述颇丰,名满天下。也许是受了杨玉堂的影响,沈安澜才那么喜欢考究事物的来龙去脉。对于一棵树一朵花哪怕一块石头,只要沈安澜有了兴趣,她都要去探究。白梦鱼曾经去过沈安澜家,心里一直暗暗震撼,因为就连他们的起居室,也像个博物馆,装修风格像展厅,包括卧室里的床,也像展出的一部分,到处都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不同的根雕石雕……慢慢了解沈安澜的人生经历,白梦鱼才贯穿起来她何以是这么丰富的一个人,简直像是本生活百科全书,对于食物,对于植物,总能头头是道说很多,有时,甚至上升到哲学。
认识近五年,她们经常一起约着逛街、买东西;再后来,白梦鱼由于工作原因,开始租住在南郊的山脚下,但她们还是会一两周见一面,约着进山玩或者到哪个公园散步。
不过,两个人的友谊也不是没有裂缝或没有经过考验,那就是杨玉堂。无论两个人在做什么,只要杨玉堂召唤,沈安澜都会立即放下手头的事,马上去奔赴。白梦鱼说沈安澜是“有夫万事足”的女人。沈安澜常常笑笑不说话,偶尔一两次,会说:“你是八零后,不了解我们这些传统年代生活过来的女人,没有家我们的心是空的。”白梦鱼就会笑着说:“我认为你说得绝对正确。当人老婆就是全能手,首先是二十四小时随时开着的食堂,还是家庭大管家,当然也是育儿保姆,一些家庭还是兼职秘书。”只要沈安澜与她争辩,她就会顺着她的话说,因为在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发言权。很多次,白梦鱼觉得自己幸好是在全世界很多人不得不基本在室内度过那两三年之前离了婚。否则,她想过如果继续与前夫以及他家人四世同堂住在一起,那样在房间里互相生活三年,不是自己发疯,就是自己犯罪。说起来,其实前夫家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恶,甚至,连基本的恶也谈不上。只是,婚姻生活一日日磨掉了她所有的耐心,走到离婚的地步,她也并不无辜。就是过不下去了,一天都无法再继续。离婚的时候,孩子一人一个,但前夫家与她商量两个孩子最好在一个学校读书。于是,她把女儿也留下和他们一起生活,想的是等自己安置好了生活,到女儿小学毕业或初中毕业,再接来住一起。与沈安澜交谈起来,沈安澜经常对她说:“一对男女进入婚姻,不是简单地两个人的结合,而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一听到“家庭”两个字,她就头疼。离婚的阴影,是后来才逐渐显现的。她们之间最大的裂缝,是有夫之妇随时可能抛下朋友去伺候自己的丈夫,被抛下的人总有种背叛感,好像被人随手扔掉的垃圾,但又无法表示委屈。
考"古
沈安澜让白梦鱼等着,说已经请了司机去接了白梦鱼就出发进山或看看去哪里玩玩。她们有时租车,有时沈安澜就只找个司机,车和油费自己出,一天五百,管吃。沈安澜是有车子的,但她从来没开过,反正自白梦鱼认识她就没开过,她请司机开。
白梦鱼坐在房间看着远处秦岭山脉的风景,等着车。白梦鱼想到上次醉酒住在沈安澜的公寓时被抛在房间一个人度过大半夜的经历。沈安澜很多时候像在等一声召唤,等一个电话或短信,只要杨玉堂召唤,沈安澜就会随时撇下她,她可不想自己高高兴兴地出去玩耍然后被玩伴放鸽子或者半路抛下。沈安澜总是心不在焉,一边享受山里风景一边心不在焉。她复盘沈安澜何以心不在焉,感觉人一生的痛苦来自等待,尤其女人的痛苦来自等待。爱一个人,有时是接受各种各样的惩罚,尤其是等待的惩罚。她常常推测沈安澜对她丈夫持久的热情是为什么,有时,想的多了,就感觉自己还陷在以前的经历里。
她以前就是那样不断浪费大把时光,总是在等待,早晨在等待夜晚,夜晚等待丈夫易连山归来,然后等待天明,天明再开始新一天的等待。她有时甚至一小时又一小时把时间像西瓜一样在脑海里切开来。就是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她觉得世界在结冰,天空万里乌云。总是那样的心境,模糊朦胧,乌云压住整个心上的天空……
易连山手上总戴着手表,他说手表是男人的象征。易连山的抽屉里有不下十块手表,防水的不防水的,各种品牌的。易连山把手表比喻为女人的口红和耳环。他说女人只有涂了口红戴了耳环才看起来是女人,当然,配上项链更好。
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易连山总是戴上睡前摘下的手表,然后再开始穿上银行要求工作人员必须穿的正装。没结婚前,白梦鱼也有一个正装梦,觉得穿起来像模像样。穿西服的样子让人看着精神。然而,结婚后,除了在公婆的五金店打杂收银,白梦鱼就没有穿正装的机会。逐渐,她对西装和领带产生了厌倦。大街上到处都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脚蹬皮鞋发传单的人,到哪里,一旦遇见这些人,场合就变得很庄重肃穆。她逐渐觉得这种叫做“正装”的衣服是盔甲,穿上和脱下,人会形成两种形象。不过,二人行时期,两个人的感情生活算是在期待线以上,不能不说,易连山也曾经是个合格的男友,优秀的丈夫。
孩子未出生前,他们有大把一起相处的日子,易连山每天穿衣服或脱衣服,摘下或戴上手表,她都看得兴趣盎然,觉得很性感。易连山谈不上是帅气的男人,但不丑,一米七八的个子,略微瘦削的身材,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精干很多。
后来,生了女儿后,每次易连山戴手表,她很快就听到门关上电梯吱吱嘎嘎的声音。现在也说不清那时候是不是产后抑郁导致的,反正,逐渐开始恐惧易连山戴手表,发展到后来看见他的手表她就心里觉得紧张。她复盘感情裂变的时候,闪过的画面,一次次,总是有易连山摘下又戴上然后再摘下再戴上手表的镜头。是如何一步步把事情搞糟最后惨淡地彼此分别的?她经常一个人时忍不住想起,在深夜里哭泣。
很久了,她暗示自己,不要再在易连山身上耿耿于怀,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当经验收藏。其实她一直明白,比起感情或者所谓社会上人们说的结了个婚除了生了孩子什么都没有得到,她更在乎失去的时间。白梦鱼一直有个固执的看法,她认为时间即使一个人虚度空度虚空度,也不能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挥霍着度。在她的认知里,爱不是十字架,时间才是。然而,又怎么能否认,开始还是甜蜜的呢?人类好像无法保存好任何东西,东西总在变质中,此一时彼一时,总是如此。有时,白梦鱼暗暗佩服沈安澜对婚姻的坚守。算起来,沈安澜的婚姻应该快有三十年了。三十年,足以让河东河西的河道发生改变,但,沈安澜居然爱一个人坚持了三十年。
总是这样,看见任何新鲜的食材或食物,沈安澜会毫不犹豫买一些,她说要买给杨玉堂吃,让他随时体验新东西。即使是面包,沈安澜遇上了,都会专门给杨玉堂带几种不同的款式回去吃。白梦鱼有时会思考沈安澜身上交织的母性与生物性。“我们两个人能经常一起玩,肯定有互相滋养的地方。”这是沈安澜和她说的话,因为,每次她因从沈安澜那里仿佛获取了很多而自己一无付出感觉抱歉时,沈安澜就会如此安慰她。反观她自己的婚姻,对待丈夫和孩子,也是认真了的,但从来没有这样细贴过。其实,虽然看起来是易连山在婚姻的航道上驶离了航线,但有时她还是忍不住愧疚。白梦鱼也不是没有珍惜那样算来圆满的家庭生活,但就是不知道如何珍惜,行动滞后。易连山说别人家充满属于家庭的温馨感,而他回到家,感觉像回到学生时代的宿舍。两个人在进行纠缠的告别前的一段时光里,易连山说过这样的话。易连山说在白梦鱼身上能找到爱情感,但找不到家庭感,即使生了孩子,也一直没有过日子感,但结婚生孩子了,“人要落地”。即使离婚后,易连山和白梦鱼偶尔电话,谈到孩子的教育和生活,白梦鱼总是想尊重孩子的自由发展,而易连山,依然是请她注意客观现实,“人要落地”。与沈安澜在一起后,从沈安澜身上,白梦鱼有时才像触摸到一种落地感。
每次沈安澜给杨玉堂买东西,白梦鱼都会站在旁边耐心陪同,有时也会评价下食物好坏,哪些利于身体健康。她很好奇沈安澜结婚快三十年了还那么把杨玉堂当回事。杨玉堂就像个神一样,沈安澜供着,这让观众也受了感染。白梦鱼是认识杨玉堂的。有一次去沈安澜家玩,碰到杨玉堂出差归来,三个人还一起吃了一顿饭。也就是那次,在等沈安澜做饭的过程中,杨玉堂陪着白梦鱼喝茶,他们简单聊过一些问题。
不过,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事后想来却觉得神奇。大约杨玉堂的魅力,也是这样投注进沈安澜心里。不能不说杨玉堂是个有魅力且有点神秘感的人,容易引起别人的兴趣。
那次见面之前,白梦鱼和杨玉堂在以前同住的小区里碰见过,当时人们还继续戴着口罩。路上碰到沈安澜和杨玉堂一起走着,她认出了戴着口罩的沈安澜,喊了一声“姐”。沈安澜也认出了戴着口罩的她,明显已经因为成了菜友很久不把她当外人,就介绍杨玉堂给她。穿正装的杨玉堂很健硕,却自有一种儒雅气。但是,因为戴着口罩,也就看不清具体的长相,白梦鱼记忆里,只觉得这个男人两眼深邃而阴重,不同于市面上常见的那些衣着、身子和脸型都很拉胯的中年男人。与沈安澜熟悉之后,经常听沈安澜说起杨玉堂,因为实体不够清晰,往往靠想象来凑。但是,毕竟还是缺乏实体形象,一个人显得朦朦胧胧。这次坐在杨玉堂对面喝茶,白梦鱼才开始认真留意起这个人来。开始,他们嗯嗯哦哦地寒暄了几句,白梦鱼就感觉到杨玉堂似乎一直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他表现出一种古老感,不像个具体人,而像一种氛围,某种矛盾的带有神秘感的东西,他仿佛是借助着房间里的东西与现实世界链接。只要一不说话,白梦鱼就感觉杨玉堂像房间入门处那尊面向门口的半人高的石狮子一样看起来在冒充活物。杨玉堂的声音中充满风沙感,这让平日很少见到学者或考古学家的白梦鱼很好奇,仿佛面对一个来自古代的人,她不由自主就开始问一些平时思考的问题。
“杨老师,沈姐说你经常出去考古旅行,我对考古学不太了解,总觉得像对着前人的遗物,就奇怪人们为什么对古人遗物这么好奇。我曾经在东北一个叫阿城的小城参观过一个关于镜子的博物馆。走过一块块已经生锈的铜片,偶尔一些背面有字或美人画或山水画,我就感觉到恐怖,因为那些上千年或至少几百年前活着的人,肯定在这样一张张当时擦拭的很明亮的铜镜前留下自己的影子。我才感觉到时间的那种荒谬,就是我们这几十年的身躯,也许不过是未来的博物馆。大多肉身已经成了灰烬,但是,我们使用过的东西,却可能被后来人拿来仔细摩挲和研究。甚至我们的骨头,几千几万年过去,有人来研究它们,就像我们研究山顶洞人。当然也包括研究我们生活过的地方,包括灰烬。未来人可能就像我们研究古人一样,研究我们这代人在尘埃里堆叠的那些东西。我们现在喘气,倒像是装饰。我总觉得考古学家面对时间和空间有一套能自圆其说的理论,才不会在面对每天研究的各种前人的遗物时感觉到空虚。您在研究的过程中,有没有空虚感?如何面对这种时间和空间都像凝住了的空虚?”
杨玉堂当时正从新疆吐鲁番考察新发现的古墓出土文献回来,还没来得及到起居室换衣服,就坐到客厅的茶台边来喝茶,陪白梦鱼聊天。他也许很疲惫,听了白梦鱼的话,不由自主伸出右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和领带。那样子,突然之间,白梦鱼感觉就像几万年从杨玉堂手上溜走了。时间的化石,她想到这几个字。杨玉堂摸索下巴的样子,就像一个待凝固的人物雕塑。
“人不应该这么悲观,每个人如果按住现在,现在就是踏实不虚的。”杨玉堂点着头说着话,声音很慢,但每个词都沉甸甸的。也就在这几秒时间,白梦鱼发现杨玉堂与大多人的不同之处。很多人在别人发表观点的时候,习惯性否定而不是肯定。但杨玉堂,是在先肯定对方的观点上,再阐述自己的观点。他说:“因为有现在才有未来。我们永远看不见未来的人,因为我们成了过去的时候,未来的人才到来。人文学科的很多工作,有时就是回忆,发掘各种回忆。文物呀古董呀,和人的死尸差不多。文明有时就是死尸的宝库,考古就是研究死尸,让死尸在记忆里复活,成为当下生活需要的样子……”还没等杨玉堂说完,白梦鱼就脑海里浮着在新疆博物馆参观时候见过的“小河公主”和在湖南长沙马王堆见的辛追夫人尸身,还有曾经在书本上和电视上看见的一具具埃及木乃伊。
“那整个世界不就是个巨大的遗骸场,不就是个大坟场?反正你知道我说的,宇宙研究也是研究这巨大的一具尸体,轮回也许就是这么个意思。”白梦鱼说。白梦鱼心里有时非常奇怪这个世界的运转,但她知道自己知识匮乏,不能串通整个世界。
“对于我们考古人来说,生命也就是你说的遗骸呀木乃伊呀。对于我们,一棵新树也是旧树,一朵新花也是旧花。了解一切,不过是用考古学的方法考古。生活就是一场考古,你应该也明白,从小到大你们学到的很多东西,难道不是各种各样形式的考古?”杨玉堂一边端着沈安澜泡的老君眉茶一边说,“就像这杯子,也像这茶,包括这水,只要有人活着,有人在以后出生,在未来很多年,你觉得哪个不古?哪个不是生活的尸骸?哪个不会成为回忆的象征品?”
说完,杨玉堂站起身,从茶桌边走开,他走到窗前的小茶几旁,从一个景泰蓝瓷瓶里,取出一些颗粒状的东西,然后踱到窗口边的鱼缸前,轻轻挥手,把那手里的应该是鱼粮的东西投入鱼缸中。接着,一群鱼在鱼缸里欢快地绕来绕去。其中一条红色的小鲤鱼,就像一片透明的红叶灵动地游着,它荡开的一小片水域,不断旋开的涡纹让盯着的人陷入恍惚。杨玉堂充满发掘意味的眸子热烈着望着这些游来游去的鱼,像是要通过这些游走的动物把宇宙掘穿。
一种虚廓感突然凝结于房间,平日,白梦鱼很少听人这样说话,每个字每个词都像有了特殊的份量,都像可以拿到秤盘上称重。沈安澜之前说过杨玉堂喜欢留白,尤其客厅和卧室要讲究留白,“疏而不空,满而不溢”,一个人坐着或躺着,才更有想象的空间。因此,无论是哪次装修,都会有一些空置的木格子。白梦鱼看着客厅的墙面,想到平日沈安澜说她家装修时候的一些话。“留白多,房间不拥挤,就感觉到处都可以自由呼吸。”他们家的装修,壁纸象牙白,上面疏疏落落有一些竹子;柜子主色也是白,却与墙壁一体,像是墙壁延伸出来的一部分丛林,柜面上是一些舒朗干净的白色线条,像浅色笔画出的山水画,准确说像艳阳照着一片竹林洒在一面白墙上的影子。
白梦鱼端起自己的杯子喝起茶来,她在脑海里思考着杨玉堂的话。考古毕竟是把生命献祭给死去的事物。那些需要被考古的东西,已经没有原来的血肉和声音了,也失去了原本的气味。坟茔上的东西和坟茔下的东西尽管上下相连,但不同就是不同。地上的东西给人飞翔感;困在地下的东西,是以土地为框做的标本,不再鲜活了。不知道为什么,白梦鱼两只手捧着杯子,忽然觉得像捧着一只鸽子。此刻,可以拿来盛茶的杯子,包括杯子里的茶叶和茶水,它们的温度连接着她此刻的体温,是现世的。“现世”一词令她有种愉悦感。“现世”不是冻结的,可以飞翔。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一群群鸟飞在心上,它们有血有肉,不是钉死的标本,不会被当做文物研究。杯子是陶瓷的,但相对透明,这让泡着的老君眉显得晦暗而阴糊。沈安澜夫妻喜欢喝茶,他们有不同的白茶、红茶、绿茶,他们不同的茶用不同的杯子。一年里,光茶具他们就会更换好几套。有时,一个茶杯打碎了,凑不够一套,出去玩的时候,沈安澜就会带着剩余的茶杯出去。这样,白梦鱼喝过的杯子,白梦鱼如果喜欢,沈安澜就让她带走。朋友一起久了,也会相互影响的。本来对茶没有多大兴趣、对茶具更没多大兴趣的白梦鱼,随着沈安澜赠送的茶杯多起来,也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起茶和茶杯来。
与此同时,白梦鱼会思考沈安澜的丈夫,不是作为一个人思考,而是作为一种职业思考。准确说,思考考古学。考古学,以一种科学命名的方式粉饰对“过去”幽灵的追寻。考古学家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有另一个时空,也就有另一种计算时间的方式。很长一段时间,白梦鱼玩味着考古学家的那种思考方式:像是恢复死去的东西,给他们续氧,让他们呼吸。“明月堂前枯木华,月是老的,枯木也是老的,但人人如日常生活面对,有时感觉像新的,新旧只是一种相对,活着和死去也如此。凡人不过百年,对死去之物的肯定,会让世界像在永世轮回中,人可以不朽。”这是杨玉堂那天在吃饭时候说的话,白梦鱼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时候总玩一种衔尾蛇的游戏:一条蛇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圆环,从此,世界在无限循环中,时间和空间对这条蛇,完全失去了意义。而世界,也许就是这样的衔尾蛇。活着的人研究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在长久的各种元素的轮回中,再次成人,然后,再来研究死去的人。时间消逝越久,阴影对于追寻它们的人,越有魅力,比如神话。这一切给白梦鱼打开了一扇门,望见了门里另一种时空的景色,尽管景色摇曳,因遥远而模糊,像漫漶不清的石碑,但,就是有那么一些东西不同了。
她由崇拜沈安澜,开始好奇这对夫妻的结合,再到开始思考考古学,就这样过了好几年。这一对夫妻,像在舞台上上演一出生活剧,看起来很清晰,思考起来却感觉时空都在摇摆。世界并不那么受着万有引力的控制,一些东西在暗自迁徙。
上山过年
白梦鱼望着窗外道路上的一排山茱萸,尽管楼高,还是能感受到风里送来的缕缕清香。
日月窗前过马,她想起才过去的年,就像隔了很多时光。
年夜是在秦岭山里过的。依然是沈安澜提议,白梦鱼跟随。沈安澜在腊月初就说了这个计划,她说过年时分杨玉堂要带队去埃及考古,如果白梦鱼没安排,就一起找个山上的民宿过。
白梦鱼在市区住着的时候,经常和沈安澜约了到大兴善寺或青华宫去散步,有时也去南湖。这些都是人很少环境很幽静的地方。白梦鱼搬到郊区,她们见面的次数没有以前频繁,但是,也会约着去附近县城的楼观台和山野。最诱惑的是山,山上的风更原始,山上的夜也更原始,山上的空气也是原始的,山上的生活是原始的,想象也是原始的。在山上,物质与灵相一致。
白梦鱼回忆起那个往秦岭山上去的下午,感觉一切像腾云驾雾,而她们是雾里离奇的活物。沈安澜那天上午喊着她去一起买了很多菜。西红柿、黄瓜、倭瓜、大白菜、大葱、洋葱头、卷心菜等,还买了一些怕压的,豆腐、树柿子、鸡蛋等。当时雇的私家车,后备箱都满满的。沈安澜说山上本来就人迹罕至,古寺里靠着几个年轻的出家人种地或化缘,以及周边一些人的接济,总也不够。她和寺里的主持聊天,知道这种情况,就买了这些东西。沈安澜正式退休前在省农业技术推广中心工作,这次上山,她想着应该提醒一下寺院主持。“既然山上腊梅花有很多,那就应该广泛宣传,让人们上山访腊梅花也访古寺,自然人文双管齐下,可能会增加一些支助。”沈安澜甚至鼓动白梦鱼要不开个抖音或快手账号,帮着宣传一下。
白梦鱼说:“现在很多和尚不虔心。”
沈安澜当时边买东西边说:“这些苦修的人,即使是装的,也是活在红尘之外的一种符号,他们成为一种象征,也是一种命运的样态,值得我们思考。”
她们那天是乘着运载货物的小火车上山的。为了节省开支,小火车平时不开。这小火车是已逝去的方丈前些年努力化缘修建的,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小火车;山上的很多庙宇,据说也是这个外地方丈二十多岁就开始住庙,化缘而建。说是小火车,其实就是一条简陋的铁轨,平时运输一下货物,基本不载人,因为坐四五个人就得彼此紧紧靠着站立,还得弯着腰,何况也没有运营证。
那天下着雨,山上云雾缭绕,铅白的雨湿透了世界,到处都潮潮的,节气在大气层画画。山、树、枯叶,还有飞奔的松鼠,古寺里的流浪猫,都是湿漉漉的,好像一直都湿漉漉,从来没有干燥过。整座山,像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渔翁,满身水汽,湿漉漉制造着一种带点凄苦的朦胧。
山上遍布腊梅树,腊梅花黄色点点开枝头。那些花开得纯粹素净,繁茂,但不浓艳,一树又一树,组缀成一片黄色的星海,给人一种新鲜又深沉的美感。
山上的树木把山下的市音彻底隔开,让人产生了一种平静感。山籁摇着白梦鱼的心,只半日工夫,她感觉山下生活只剩下回忆的残迹。她说不上悲哀,也说不上是忧郁,只觉得世界变得比在山下时候更广大和空虚。这种空虚并不让她感到恐惧,相反,她很愿意咀嚼这份空虚。
“山上生活感觉像梦里,人在梦里生活。”白梦鱼说。
“你看他们生活在梦里,他们可能看咱们也生活在梦里。就像坐在船上看岸上,坐在岸上看船上。”沈安澜说,“我们的生活里其实也是这样到处腊梅花开,但是,我们在山下,就不像山上这样可以专心赏花。人们本来可以这样过生活,有真花真香。但人们宁愿用烟花爆竹来制造花开在天上的感觉,也不愿走上山来看山上的花。”
她们到达古寺的时候,马上就被一个年轻僧人领到了供香客休憩的客堂。接着,稍事休息,喝了会儿茶,就被带到了夜里可以居住的寮房。紧接着,她们就完全处于一片幽静中。白梦鱼后来回忆起来,觉得这是她人生三十多年过的最安静的一个年,除了鸟鸣,什么都听不到,一点爆竹声都没有。而且,寺里是不吃晚饭的,她们那晚年夜饭都直接省略了。比起每一年过年饭桌总是剩下一堆荤的素的食物,这个没有年夜饭的年,让她感觉自己也体验了一回“苦修”。她穿过一间又一间敞开的房子,看着里面摇曳的烛光,闻着特有的香味,感觉就像走在一种不同于平时的平行命运平行时空中。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但阴霾仍然在剥蚀监管着世界,整座山像一块绵延的画布,从山上望远处,秦岭山脉连绵不断,无有尽头。雾霭流动在山间,一会儿浓一会儿淡。远远的地方传来鸡鸣狗吠声,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那些鸡犬的子孙;近处的树梢上,有鸟儿回巢。眼看着就要春暖花开,但人心的感觉,还在冬天,远山也像是在冬眠,挣扎着不要醒来,利用它天然的那份神秘,制造着水雾,也制造着一缕缕苦涩。
深夜在客堂喝茶。柴火噼啪响,如在撕绸帛。外面朔风正紧,但室内却是火光与花草。花是水仙花。前一年逝去的方丈是福建人,从小爱水仙与腊梅,来此长居后,室外遍植腊梅,室内到处水仙。过年时节,腊梅和水仙齐开,花香不断。夜里吸着花香,看着壁炉里面的红红火焰,听着僧人轻言细语说着话,白梦鱼心里升起了对沈安澜的感激。如果不是沈安澜,这样的年节,前夫家是不会放孩子与她团聚的,她也不愿意每次去见孩子与他们进行各种较量和争辩,不回娘家,就只有出去旅游或一个人过年。而回娘家,哥哥嫂子虽然也算客气,但孩子们日渐长大,每日里各种争吵,有时有意无意的一句话,总让她多心,遗憾不如一个人待着。而且,就父母来说,其实是不欢迎嫁出去的女儿过年回娘家的,因为他们要给亲朋好友各种解释。尽管白梦鱼离婚了,但她结婚时候也没有在娘家大办宴席,当时怀着孩子嘛,担心有什么闪失,又面临毕业,就回县城只请了三桌人吃了个饭,其中一桌还都是自己的好友。在县城,都知道她结婚生育了,并不知道她离婚。当父母的,有人问起,也只打哈哈糊弄过去,意思过年女儿肯定不回家,得在婆家过。这种事,白梦鱼不会刻意瞒着县城的人,但是,也不会广而告之,毕竟是私事。
白梦鱼经历过婚姻的“浩劫”后,对家庭关系有种警惕感,她觉得婚姻里猛烈的幸福或不幸,都在绞杀一个人的生命力。由性缘建构血缘关系,几世同堂,进入那样的秩序化之中,彼此寄生,人的精神就像是困在家庭的深井里。最初几年,不能说没有过幸福。然而,回忆起来,连幸福也像是大蟒蛇,像是缠人的藤,让人日里夜里无法喘气。一个人,二十几岁,明明鲜鲜活活的,却一年年如瘫痪了一样。易连山后来躲避回家,宁愿在车库里坐着打游戏,也不愿意上楼,及至后来别有怀抱,却还不愿意提离婚,是不是过早就感知到了这种窒息?世俗说法,婚姻让一个女人有完整感。白梦鱼是离婚之后才觉得获得了一种完整感,而且是有完整人格的完整感。她开始不再在两性的云里雾里活着,哪怕孤独,也宁愿一个人承担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人,依赖另一个人,看似安全,看似完整,实际内心早就山崩海裂,如同核变。她碎过了,那种碎裂让她觉得完整。在婚姻失意后,她才体察到生命独立和自由的美好。在婚姻中,即便幸福的日子,都像被水草缠着。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祝福,也是诅咒。离婚后,她慢慢反思自己在父母制下的生活,反思自己在婚后的生活,她第一次觉察到自己获得一种独立感,这种独立感像是童年时代朦朦胧胧的期待,也可以说是理想,准确说,过上了理想生活。她比以前更爱惜生活,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一粥一饭,都令她常常生出满足感。不是以前那种吃饱喝足浑浑噩噩的满足,而是一种生命在大睡之后醒来的感觉。她每每想到那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就感觉自己像是在片刻间体验了那种感受:有什么东西蹑手蹑脚掠过她的灵魂,摩挲过她的头颅,她感受到了世界的轻盈。
她不是对生活没有反思,小县城,算不上贫寒人家的子女,但也只是基本吃穿有保障,没见过大世面,天花板就低,低到在省城遇到易连山,学生时代,被嘘寒问暖几次,一来二去,就觉得是爱了,要生生世世一双人……还没毕业,就怀上了孩子。公婆家有房有车,有几个门面,做着生意,易连山也是知冷知热的,就以为自己拿到了人生的完美剧本……反思到最后,还是“眼皮子浅”,没见识,才会在25到35岁的时间,同龄人的天空在五湖四海,自己退回到一室之内,生孩子,养孩子,生孩子……等到生活越来越被动,才发现,再想起飞越来越难。
沈安澜和其他人应和着,白梦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感谢有这样的朋友,即使自己走神,也不会被沈安澜责备。白梦鱼凝视着红红火炉中的木柴火焰,眼神恍惚,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酸甜苦辣咸不够概括。她想到她眼看就上高中的儿子易隐尘,想到才上一年级的女儿易隐安,有一种大海捞针感,她捞到了这两个子女。但是,在生命的大海上,还有一些东西,不是与一个男人结合就可以感觉到满足的。儿子也好,女儿也好,他们会有他们的轨道。她爱他们,关键时刻,如果需要献出生命,她愿意为他们献出。但是,她有她命定的旅行,她知道必须一个人去抓、去捕捉、去摸索、去找寻、去印证。
远山在云层处断裂,一些屋子里的灯亮着,像挂在山崖上的星星。白梦鱼也坐到靠门边的一个蒲团上,闭目合掌……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了月亮,一片强烈的亮光从落地玻璃窗外送入,像一盏挂在山崖上的灯。月亮似乎是个瓷器,供在窗外。大家在静默中祈福,没人说话。外面的树和山峦,一派旖旎,缥缥缈缈的,在月的金光中散发着各自的气息。山形和树影以及白雪合谋,月像一支笛,吹出似有似无的天籁。
突然之间,白梦鱼感觉到一种神秘的惆怅,心情有种奇异的饱满感,和她自己平时所感完全不一样。她无法理解,明明上山时候还觉得过年不能和孩子们在一起有点遗憾,为什么现在那种感觉就像被炉火烧完了,内心有种被什么填满的饱满感。她感觉自己全部的精神状态仿佛在烧成一堆灰烬,而这堆灰烬没有任何精神状态可言,但却真实不虚。她闭着眼睛,但隐隐约约却感觉到世界正在远离她,她好像走在一片湿润却温暖的森林里,一切都在变得模糊。她觉得孤独,又觉得幸福,她觉得自己就像远山里挂着的灯。
她想到深山里抚养她长到六岁的祖母,想到她夜里总是抚摸她的头,当她的五指摩挲过她的眼睫毛,她感觉自己像兔子一样在跑动。后来,就是上学——考试——上学——考试不断重复,直到大学毕业,直到为人妻母……生活不知在哪里打结,她一年又一年陷入迷惘,不知如何开解。
不知何时起,她感到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出,流经她的鼻梁,似深海里蠕动的珍珠。她觉得自己在海底,而不是在山上。她想起有一次跟沈安澜上山,那时候寺院的方丈还活着,已经生了病。沈安澜和他聊自己的平日玄思,他说:“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这几年,白梦鱼觉得自己像是沈安澜的一部分分身,跟着她,也培养起了这爱好。当时方丈对沈安澜说的话,她也听在了耳里。她当时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现在也不能理解。是不是因为逝去的有些东西已经成了珍珠,她才在自己的眼泪里,想到海底的珍珠?这瞬间的奇异之想,令她觉得世界丰富美妙,又无限忧伤。这是何等空虚,何等无可奈何,又是何等苦甜?一瞬间,她感觉到悲欣交集,仿佛找到了上山过年的意义。
第二日早晨沈安澜早早就醒来了,听见她在旁边的床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白梦鱼也醒了过来。临睡前她们约好了,如果早上能醒来,就一起在山上走走。
离开寮房时候,天还蒙蒙的,山上充满某种神秘的意味。
白梦鱼想到“升华”这个词。客观世界如何圆满,人们总还渴望有一个“升华”:匍匐在地平线上,退出自己,退出万物。
暖"房
过年回来十多天后,白梦鱼收到沈安澜的微信,说是请她参加她的“暖房”活动。沈安澜说房产开发商年前交了钥匙,精装修,东西都齐备,只买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就可以入住,而过年从山上下来后,她就一直忙碌着准备房间的大件小件,顺便准备暖房需要的各种茶点。
之前根本没有想到沈安澜这么快就买房,而且如此快就搬入。沈安澜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买房子和买白菜一样,心血来潮,就下手了。不过,白梦鱼也真是奇怪,那么爱自己丈夫的沈安澜,明明他们夫妻房子足够住,孩子的独立婚房也准备好了,为什么还要自己买一套房子?沈安澜确实早就想有自己的一间房子,说她随时可能停止接手的返聘工作,到那时,等回到家和杨玉堂每天大眼瞪小眼,擦拭他淘来的各种古董,半夜还夫妻对坐不停喝茶,身体吃不消。但这样的话本来就不当真的听的,因为一个十足爱丈夫的女人,一般不会主动搬出去自己偷享时光吧。之前,沈安澜不只一次说她想有个自己的房子,既然娘家有弟弟弟媳,回去居住不便,而且还在省城旁边的城市,来去近三小时,每次过渭河大桥,都觉得像出远门。
只是,根本想不到沈安澜如此轻易就买下了房子。其实,白梦鱼也能理解,沈安澜只是想有间自己的钱购买的房子,和丈夫或孩子都没有关系,只是自己的,由自己做主想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这个房子就像个大玩具,在白梦鱼的想象里,属于乐高建筑。如果沈安澜继续从炒股中获利,买下一栋别墅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们夫妻也不是没有别墅,他们在南郊山脚下有一套别墅,每次雇人打扫,沈安澜都会说放着一年也不住几天,不如卖掉。沈安澜有个执念,一些方面希望完完全全是靠自己获得的,也许是太年轻就和杨玉堂在一起,她还没来得及建设自己的江山,还没来得及实现自己,就像一棵树,还没来得及长成自己,就被嫁接在别的树上,借这棵树结自己的果子,怎么长都觉得不像自己。这些年,他们买出买进房子,搬来搬去,已经很多次。但是,几乎都是沈安澜出钱。
沈安澜买的是公寓楼,一室一厅一卫一厨,位于老城南门外;附近有很多大的商业场所,而且,走路去省博物馆、省剧院、省美术馆包括省图书馆等很多文化场所都很方便;此外,因为老城限高,附近都是低楼层,视野也好。沈安澜解释说之所以跟着朋友去看房自己也买了一套的原因,是因为这间房子无论是自住还是出租都很方便,而且,价格也不贵。“带装修也没超过一百万。小是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人自住是够了。”沈安澜几次说起来,都是这样一个数字。一百万,白梦鱼想自己借点再贷点,以后也买这样一个房子。她也开始有了买一个房子的理想。
到了房子才知道,类似于白梦鱼学生时代住过的寝室,确实是“公寓风”,就像宾馆一样,一排有很多房间。不同于宿舍和宾馆的地方,是沈安澜买的房子这层楼全部坐北朝南,房间虽小,但很明亮体面。从电梯开了走入,给人一种感觉,房间就像这座城市的大街一样很方正,冷静刻板,让人想到博物馆和一些秩序森严的办公楼。
白梦鱼到的时候是下午,暖房的大部队已经离开。她向来行动迟缓,从南郊的山脚下摇摆到城中心,往往就没有了力气。两年前工作原因搬到郊区后,只有周末才有时间进城,但周末她就想睡懒觉,觉得就像一头牛必须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再在下个周干活。孩子住北郊,她有时去看,大多时候也没精力穿过一整个城市去陪孩子,孩子的爷爷奶奶也不喜欢她去,认为她会影响孩子学习。她不太喜欢进城,因为进城就会耗费一整天时间。一般不得不进城办事,如果时间不赶,早上洗洗刷刷到九点,从租住的地方走到公交站,再坐公交到地铁口,中间再从地铁上转,到城中心地带,就差不多两个小时。如果中间洗个澡吃个午饭,两到三小时。这样,从九点准备到下午两点,到达城里,又不能临时登记个房子午休,得办事,见人或开个会,就四五点了,稍微晃悠一下,比如逛个商场买套衣服,还没试两件,天就黑了,人的心就有了归巢之意。加上囊中羞涩,她是租的房子,面积不大,房东的旧物不少,买什么回去都显得拥挤。此外,考虑到搬家之累,除了基本生活所需,她几乎不往房间添加东西。
白梦鱼坐在沙发上喝茶的时候,表示了羡慕,说:“我攒几年钱,也要买一个这样的房子,靠近老城墙,可以吹护城河的风,可以到老城的东西南北大街溜达,还可以到博物馆呀话剧院呀感受历史人文。”
沈安澜在哪里都会专门布置茶桌的。除了入门右面沙发边的茶几可以喝茶,沙发前面靠窗的地方,专门布置了可以临窗看风景喝茶的茶桌。室内一览无余地白,白门白墙纸白窗框,窗帘上绣着辛夷花,也是白的。客厅的天花板是流行的“双眼皮”,一盏有七个花蕊在绽放的莲花灯吊于中央,天花板制造出的柔和的光,使室内的一切看起来精致古雅。因为这盏莲花灯,白梦鱼觉得坐在房间里很被安慰,感觉到被美好的东西环绕,沈安澜就有一种活在理想世界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往往是瞬间性或者片段性的。人,大多时候还是得回到有瑕疵的世界。瑕疵也是一种心理感受吧。她听着沈安澜热切地介绍房间墙上的画以及其他相关布置时,想着这间房子也许是沈安澜给自己建设的理想世界,关起门来,她就是自己世界的主人。女人确实需要一间自己的屋子。
餐厅和客厅相连,沈安澜选择用五扇黑白山水画胡桃木做的的屏风隔断,这样摆放沙发靠近窗玻璃这边的一大片地方就可以算是独立客厅,而入门往右靠近厨房一面的,摆了餐桌,当餐厅。餐桌上还放置着中午来暖房的人们吃剩的东西。写着“乔迁之喜”的蛋糕放在餐桌中央,已经被切割着吃过了,还剩余大约三分之一。凉菜热菜都有,荤素结合。白梦鱼瞅了一眼,有一盘梅干菜扣红烧肉、一盘红烧鱼、一锅煮汤圆、一碟饺子、一碟水煮虾,还有三只蟹卧在一只盘子里。她笑着和沈安澜说:“这三只蟹就像还活着,如果有沙滩和海洋,它们就好像可以跳进去。”沈安澜回她:“你想得美,你没看见已经红红的是蒸过了?”白梦鱼数着餐桌椅子,以及摆置的看起来是临时购买的塑料凳子,想着吃饭时候来了多少人。她想以后自己买了房子,也要举行这样的仪式。不过,实在不知请什么人。她在心里想着请哪些人,除了把老家父母叫过来,再就是一对儿女和沈安澜,至于同事,还是算了吧。她结婚后一直生娃,没有做过什么正经工作。离婚之前,靠着死记硬背,以及毕业时候发的教师资格证,被市中心的一家私立学校聘请当老师,还不到一年,就被分到他们的分校。人际关系方面,她在新的地方,都还是不熟的。她自己毕业的大学在郊区的一个街镇上,这些年,世界变化大,但婚姻生活就像在墓室里转圈,当时的师友,生娃后,基本躺在通讯录名单里,属于死火山,多年不联系,没有燃烧的热情。她觉得快四十岁的女人,再开始腆着脸专门找这个找那个建立社交关系,心有余而力不足。其实心也不足力也不足。即使因为两个孩子偶尔多给前夫打几个电话,前公婆还是那样的口气:“你妈妈转了世界一圈,还是发现你们爸爸好,想复婚?错过这村没这店了。”女儿还小,转述给她的时候,她只觉得好笑。这个年龄,联系男人担心人家配偶不舒服,联系女的担心人家丈夫说不和好人混。除了沈安澜,其他人,当然也除了家人,除了工作方面,她不想和世界建立任何多余的联系。年夜山上人讲来讲去,她只记住四个字:“本自具足”。现在,她一个人要努力生活体验“本自具足。”谢天谢地,好在还有沈安澜,经常会约着她一起出去玩。
白梦鱼一边扒螃蟹一边等着沈安澜给她把饺子回锅一下吃。她想象着来的人已经称赞过这间公寓以及公寓里的一切了,包括客厅、餐厅、卫生间和卧室,包括今天的食物。她心里觉得暖暖的,替沈安澜高兴。她觉得沈安澜在很多方面是她的榜样,决定以后好好向沈安澜学习,要更热爱日常生活,热爱食物,热爱厨房。
也许是为了让暖房显得正式,平日不化妆的沈安澜明显是画了眉毛和涂了红唇的。沈安澜穿着抓绒的淡紫色居家衣服,戴着一条绿色发箍,脖子上还戴着一串双层珍珠项链,珍珠颗粒大而均匀,在胸口那里珍珠的搭扣处,镶着一枚深色的祖母绿宝石。她们出去玩的时候,路过绿松石博物馆之类的地方,沈安澜都是要进去转一转的。沈安澜喜欢珠宝,但平日里基本没见她戴过。吃着螃蟹的白梦鱼隔着可以折叠推拉的玻璃门看厨房里忙活的沈安澜,想到年前的几次相聚她还在忧愁退休后的生活,现在看来,只一个新房子就可以让生活再次新鲜起来。她相信,沈安澜有的是本事可以让生活一直欣欣向荣。认识很久了,沈安澜内核很稳,仿佛天塌了她都可以轻轻托起。她不明白为什么杨玉堂总是出门,虽然,她也很喜欢和沈安澜在一起,但是,每次在一起,说到杨玉堂,沈安澜明显就开始担心,担心他吃穿住行,担心他在外考察累不累,担心他精力够不够,会不会水土不服或过度操劳。凡这些时候,白梦鱼都不会多说一句话,偶尔附和一两句,也是为了让气氛不至于突然冷凝。沈安澜明明是一个很有独立意识的人,行动力很强。但是,只要涉及她丈夫,她就像一下子变成了传统的那种哭哭啼啼的家庭妇女,丈夫不在身边,就在担忧着丈夫。面对杨玉堂,沈安澜就一副十足“老妈子”样。为人老婆到这份上,白梦鱼简直是自愧弗如。
饺子上桌了,沈安澜说还有一把香椿,给她做个香椿炒鸡蛋,顺便把春天吃在嘴里。她已经开始挖着吃蛋糕了,但听到有香椿炒鸡蛋,她便说要留着肚子吃春天。
没有人会不喜欢沈安澜,她身上有种自带的对他人非常体贴的暖意,总能让人感觉生命得到滋养,仿佛被赠予了什么。白梦鱼心里这样想。
香椿上桌的时候,一盘炒花生米也上桌了。沈安澜把旁边的一碟几乎没动的凉拌猪耳朵也推到白梦鱼跟前来。沈安澜说:“咱们俩也喝点葡萄酒吧,庆祝一下。或者你看要不要喝杯白的?”沈安澜家里有很多酒,出去讲座的时候,人们送给杨玉堂的。通过多年的努力工作,杨玉堂已经在考古专业领域获得了他的江湖地位和体制头衔,但是,他还是夜以继日地忙着工作,丝毫不松懈,尤其是电子时代到来,他更是在网上努力营造自己的形象。一些人连一生都过不好,可是,一些人,就有本事图谋到千秋万世的掌声,杨玉堂应该属于后者。白梦鱼觉得自己活了半辈子都糊里糊涂。杨玉堂不吸烟,所以人们很少送烟。但是,太多的酒和茶。酒呢,其实杨玉堂也不太喝。很多好酒,沈安澜就拿来烧菜了。沈安澜的心得是好酒能烧好菜,因为用上了好料。沈安澜会一年半载送一瓶好酒给白梦鱼,让她拿回去“镇宅”,或者,做饭吃。沈安澜认为酒有镇宅作用。白梦鱼房子里的酒,基本都是沈安澜送的。
“是的,我要喝一杯。”白梦鱼说,“没有开了的白的就一人一大杯葡萄酒吧,葡萄酒更养生。”跟着喜欢抽烟喝酒的祖母长大的白梦鱼其实喜欢喝白酒,但被婚姻秩序规范成合格女人,生了孩子后,更是为了避免家庭争吵,努力向贤妻良母靠拢,明明喜欢喝酒,但就是连过年,也在丈夫一家人面前,装作是不喜欢的。现在,当沈安澜建议喝酒庆祝一下的时候,她觉得喉咙里麻麻的,已经泛过了白酒的味道。她知道,不管是白酒还是葡萄酒,只要沈安澜拿出来待人的,都会是好酒。
“要不我们都喝点青梅酒吧,一会儿你还要打车或坐地铁回去,担心你太远。”沈安澜体贴地说。
“随便什么都行。”白梦鱼答道。
“我好像没见你喝过酒哦。”沈安澜边走向客厅沙发对面的白色储物柜边说。储物柜的各个酒格放着不同的酒,最上面倒挂着几个高脚杯。沈安澜打开最底下的一层好像是放置小酒杯的柜子门,一边拿东西一边说:“反正今天杨老师还在外地考察,不回家,你也回去一个人,要不咱们就各种酒都尝尝吧,喝醉了你就住这里。”
几年来,白梦鱼有时和沈安澜雇了车子出去或回她娘家,如果很晚了也是会说要不就在当地住住吧,但是,沈安澜总担心出差的杨玉堂突然回来。“冷锅冷灶的,当人老婆,不能让人家有这种感觉”。每次,沈安澜都会这样说。因此,即使半夜,她们也会赶回来。除了前次上山过年,那是因为杨玉堂在国外,他们的儿子杨瀛洲也在法国留学没回来,所以沈安澜才那么放心地在外过一夜。
白梦鱼想那如果杨玉堂半夜回家怎么办,但是她不想问,涉及别人夫妻或者情侣的事,她离过婚之后总觉得这方面要闭嘴,聚散随缘,旁人有时多说一句都让人扎心。她在婚姻里实在是受够了,想起来都觉得要吐。开始是父母觉得离婚丢人,公婆想着早离早好,认为她一年到头就带两个孩子,连饭都是点外卖或雇钟点工,家里乱得不是样子,身体也不好,两胎都是剖腹产,看医生,吃药,吃药,看医生……就这还闹来闹去。“哪家的丈夫外面没有应酬,不就衬衣上有个口红印子?”这是婆婆的话;他公公瞪着眼睛吐着唾沫说:“闲着不上班,就照顾孩子,小孩都上一年级了,时间多了,就搞事,没受过苦不知道生活难。男人嘛,在外面有个花花草草,也是见世面。女人要料理好家就好了。不缺吃不缺穿,还要怎样?要把老公拴在裤腰上?”
……
有时想想,白梦鱼都会自己哭一会。但是,各人有各人的标准。在当儿媳为人老婆这件事上,她觉得她无法达标了。终于有一天,“再这样下去会死的,不见法医就得见法官”,这念头一闪,她就三下五除二,很快把婚离了。
当然,也经历了各种艰难,无数谈判。但自己心里做了明确的决定,不要就是不要了,就一切清晰明了。当初结婚,其实也是一念之间,怀孕了,易连山说留下,她就觉得像是内心的声音在山谷中返回。现在,山谷里崖娃娃的回音是“离开”,她就要离开。
小时候跟着祖母长大,祖母讲给她的故事,说是生活无法做决定的时候,就去山谷里找崖娃娃。大声喊,喊自己想要的答案;崖娃娃如果有回音,就按崖娃娃说的做。
娘娘哦!她用老家喊祖母的称呼在心里喊祖母。遇到无法做的决定,她总在心里问一问娘娘。她知道,娘娘是要她活下去的,她就做了那样的决定。
沈安澜把红酒白酒青梅酒拿进来的时候,白梦鱼已经吃饱了。沈安澜把吃剩的菜和蛋糕端到厨房去,说隔日叫钟点工来打扫。接着,沈安澜就开始擦桌子,准备重新布置。“喝茶要有喝茶的样子。”这是沈安澜常说的。那自然,喝酒也要有喝酒的样子。
白梦鱼记得她们那天最开始喝的是青梅酒,一种甜甜的像是饮料的东西;再接着是葡萄酒,一人一个高脚杯。然后,就到白酒了……她后来完全想不起来那天喝了几种白酒,只记得茅台和五粮液是有的。换了几次杯子,但都喝进了她们两个人的肚子。茅台是中午暖房宴喝剩的,五粮液是新开的。喝着喝着就断片了。
突如其来
离上次过年后暖房相见的那场醉酒已隔了半个春天。这段时间白梦鱼专心摸索着做饭,开始蒸各种野菜加面的麦饭,这是关中人的一种吃法。过去几个季节沈安澜经常说蒸麦饭很好吃,做法也简单,把菜切碎拌了面粉抖抖均匀,蒸锅里蒸半小时调点料汁即可吃。单位过节会发米面油,因为不喜欢蒸馒头或吃面条,眼看着每次都放过期。一个人独居的日子,一次经过菜市场,居然发现荠菜上市了,白梦鱼突发奇想,蒸麦饭尝尝。自从那之后,她就开始经常蒸各种菜吃。离婚后的日子,明明暗暗曲曲折折,说与人听觉得没意思,自己独自消化又总觉得郁积着什么东西。也就是蒸麦饭,一天天串起一大段平凡无奇的生活,突然间成就了她的心灵氛围,让她变得平和。因此,她很感激沈安澜。在蒸麦饭中,过去好几年的噩梦终结,万事万物开始在一片热气中开始重新发亮。
过去几年来,她认为自己活在婚姻墓室里,天空越来越小。她有时觉得生命之光一天天暗下去的十年,必须拿“命运”来解释才可以。她恐惧室内的怨妇角色,也就抵抗做饭,觉得厨房会让人变得脆弱。
而现在,她快四十岁了,突然就能享受起厨房的幸福,完全是受了沈安澜的感染。这个上午,她在等待中感觉到平安和富足,一种快乐的情绪涌在她的身体里,让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像被海水填满的浅滩,她觉得自己有好多年没有经历过这种感受了。这一瞬间,她起了很多想法,也同时起了很多情绪。
白梦鱼倚在租来房子的阳台上,望向楼下车流涌动的大街。她租住房子的窗外是条笔直的马路,子午大道。子午道是长安翻越秦岭的一条道路,前人探路,今人访古,这条道听名字就很热闹。实际上,比起市里,其实萧条。白梦鱼等着沈安澜说来的车,等得心急。向来,两个人如果约了见面,多是沈安澜找司机来接白梦鱼,然后两个人相聚一起走街串巷游山玩水。有时,如果是到白梦鱼住处这边的山里玩,则是沈安澜先上车。沈安澜退休返聘,工作并不忙。她还在退休后一下子享有很多自主时光的兴奋里,把旅行视作工作的一种,经常说要真正见识一下世界。鉴于白梦鱼经济和时间不够宽裕,她们往往选周边城市。实际上,沈安澜已经规划起来了,等一两年不再接受续聘,到时儿子快毕业,到国外陪儿子。然后,做点小买卖,环游世界。沈安澜说如果白梦鱼不结婚,攒点钱,其实应该出去看看。她们已经计划过了,以后报个旅行团,一年出去一两次,将世界溜达一遍。有时,沈安澜给白梦鱼发一些国外旅游的图片。像是一种引诱,本来对出国没有想法的白梦鱼,也觉得应该尽快把护照办起来。
十二点了,车子还没有来。白梦鱼不知沈安澜叫的是哪个师傅的车子。沈安澜所住小区是个成熟的老小区,只要出行,在物业处就可以约到司机,可以自己出车,只出司机费,也可以让司机师傅开自己的车。小区里有好几个这样的司机师傅,专门负责临时接送或者陪同旅游。沈安澜最常叫的两个师傅,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叫裴寂;一个姓康,沈安澜叫康师。白梦鱼记得裴寂的名字,一是因为他和唐初开国的一个谋士同名,一是因为裴寂的老婆在那个她曾经租住的老小区的西门开着水果店。那几年因为统一管理大家,没什么选择只能买小区水果的时候,白梦鱼见过他们夫妇一起卖水果。姓康的师父年轻点,四十多岁。沈安澜更倾向于出门叫裴寂开车,裴寂出身秦岭山里的村庄,懂山里很多事。沈安澜喜欢听关于秦岭山的传说。不过,因为裴寂在这个小区开发时候就住进来了,是第一批住户,认识的人多,自然雇佣他的也多,他的车有时就约不上。姓康的师父,占的优势是年轻,但也因为年轻,说话有时不由自主就有卖弄段子的倾向,沈安澜会觉得被冒犯。
白梦鱼打电话给沈安澜,想问问十二点了车子还没来是怎么回事,她已经发过微信也打过语音了,都不通。不知为什么,电话也不通。白梦鱼调出手机的微信,找到裴寂,想着要不要问问裴寂。她有裴寂的微信,之前和沈安澜一起出去玩时候加的。但是,她与裴寂并不熟,于是,就翻裴寂的朋友圈,发现裴寂早上发的微信的朋友圈定位在拉萨。白梦鱼没有康师的电话和微信,因此不知该问谁。
到下午一点了,车子还没来。白梦鱼就走到厨房去,她想着车子来了过了饭点出去吃,如果进山里,好多时候找不到开门的饭店,就得挨饿,就想着自己做点饭吃。她把手机调到铃声最大,放在厨房的窗台上,然后开始准备做饭。
厨房的冰箱里装着过年时候老家县城生活的父母寄来的油糕,还有已经炒过只待添点水加点面或粉烧开煮一会就可以吃的羊杂碎。近些日子做的麦饭多,好久没吃,眼看着温度再升高点,即使放在冰箱里,也不再新鲜。餐桌上摆着一些过年时分买的饼干、奶片和一些袋装的可以直接吃的肉制品,还有一些前日买来的水果:龙眼、香蕉、橙子、柚子、芒果。柿饼子快干了,担心坏,白梦鱼顺手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厨房总是闹心的。一个人,总有东西会放过期,米过期,面过期,菜油过期,酱油也过期;红枣在生虫,豆子在生虫,拿来当调料的干果在生虫……东西太多了,一个人吃得又太少。她检查着厨房里这些物什的保质期,想着也许一会儿就会接到开车师傅或者沈安澜的电话,叫她下楼,然后出发。她猜测着沈安澜到时会告诉她为什么说了立即出发居然让她等很久,有哪些不得不。她知道沈安澜会给她解释,认识以来,她们之间一直有话就直说。
眼看两点,仲春时分,即使天黑得迟,进山也没几个小时就得出来,山里太阳落得早。其实她很想一起出去的时候在外面过一晚或两晚,但沈安澜不方便,她也就不怎么提。
白梦鱼在不断改变主意,她已经在微信上对沈安澜发了:今天都下午了,要不别出去了?她站在厨房,想着到底做什么吃。她体验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想到那些为人妻的岁月,几乎每天都充满了这样的等待:等待一个人归家,等待一个人离开。离婚之后,她还没这样长时间等待过谁。这些等待几乎每个人都会遇到,人的一生像永远活在等待中,每个人都经历,一旦向别人重述,就显得太浅薄。但等待像凌迟,她以前体验过的那种窒息感又来了。
厨房已经基本整理了一遍,就这样时间过到了两点四十。透过厨房的窗往外看,一树紫玉兰在开着,但开得并不景气。天气预报说近期要降温和下雨。再下一场春雨,晚樱花就会开,蔷薇花也会开,夏天就会到来。厨房外的小径上,有老年人穿着开襟红毛衣在散步,白梦鱼想到自己的退休生活,以及老年。也许谈不上老年。虚度的岁月太多了,重建生活,应该就是享受当下每一时刻。白梦鱼想到前几天的一个下午,沈安澜拍了照片发给她,说松针在人家窗子上空的墙头晃动,看起来像已经夏天了。沈安澜那天是在城墙根散步,她拍了很多照片给白梦鱼。沈安澜说以后要学着欣赏静物,比如春天,仔细从树底下透过光看春天的杨树花穗,一不小心就有一两条掉在了衣服上和脸上,让人感觉很幸福;沈安澜说繁华的尽头是平淡,平淡很有味道……白梦鱼一直不理解沈安澜何以一直对生活兴冲冲的,她在这个等待的下午,才突然意识到,也许是沈安澜遭受过生活的重击,所以才很热烈地重建生活。白梦鱼想象自己三十八九年的人生,其实说来不算什么,和人诉说自己都觉得不值一提,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界碑,没有轰轰烈烈,悲惨也远谈不上,甚至用世俗的标准看,可以是幸福。但是,回头看,就像虚度了很多年。灰烬感太强烈了,沉没成本太多,从哪里起头,一片茫茫。沈安澜的出现,就像溺水之人遇到的可以上岸的筏子,这个像是诺亚方舟的筏子,筏子上的各种小物件,让她有了一种重返生活的感觉。通过沈安澜,她爱上了很多平凡的微不足道的事,比如路边静悄悄开着的一朵小花,枝头上飞着的一只小鸟,被人丢弃的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偶,甚至一块撕扯的七零八零的桌布,一滴黑糊糊的酱油……
如果一直拖延着不走到那个点,也许就不会突然哆嗦。手机浏览器里推送着远方的灾祸:一酒店发生火灾,后面是被烧死的人数。微博推送是远方的远方:一个小时候被母亲带着跳楼最后活下来的女孩因为似是而非的爱情稻草,终结在她的二十五岁……到处都是问责与申讨声,天气在蹑手蹑脚中终于温暖起来,太阳已经落山,窗玻璃还没有关上,但并不觉得冷。白梦鱼想到停暖,也不觉得害怕了,她觉得她比任何一年任何时候都有勇气以后一个人直面生活的一切,毕竟,一切都被推到了眼前,不得不一个人面对。
生活突如其来,像推土机一样有时突然会摧毁一个穴居动物的家,摧毁一个蚁族的部落群体,摧毁一个人的一生……这个想法令她寒意突生。她蜷缩了一下自己,只一会儿,就像水淹过头顶,适应了,就又觉得呼吸舒畅起来。
晚上六点了,她决定喝点酒,反正是肯定不要出门了。她住城郊,租住的地方黑黢黢的,没有直达的公交和地铁,得走很远的路,因此,夜晚是不要出门的。不想做饭,就把外卖点起来:一盘荤拼,卤鸡爪加卤牛肉加卤猪耳朵,十根烤羊肉串(必须十根起步,商家才卖),一份素冒菜。
白梦鱼站在餐桌的凳子上,然后伸手探柜子顶上白色酒瓶里的酒。酒瓶的腰部拴着红绳,看起来很喜庆,她经常抬头看看这瓶酒,想着何时喝掉它。这酒是沈安澜在她搬家之后送给她的,说是让她拿去镇宅,搬迁嘛。她一直放在租来房子餐厅的柜子上,好多个月,忘记喝,也不急着喝。现在,她就想喝这瓶酒,管他呢,她想自己要尝尝这酒的味道。迄今,她都没有记住这酒的名字。沈安澜说也是别人送他们家的,说是来自茅台之乡,赤水河畔的铜仁市,因为那封闭的几年,酒厂不景气,倒闭,老板低价出,但无商标,铜仁当地很多人,私下合伙买了一些,有时当礼品送人,味道是好的。
拿刀就着案板开了酒瓶后,估计外卖还得半小时,白梦鱼拍了条黄瓜和三瓣蒜,盛入碟子,倒入醋。然后,就一边等外卖,一边自酌。
——等丈夫等不到的深夜,想离婚却离不了的日子,易连山回家面对的,就是这样自斟自饮的妻子,嚎哭的孩子,聋了的祖母。白梦鱼想,自己也是努力过想做个好人的,努力当人家的好老婆,做孩子的好母亲,努力孝顺长辈……她想到自己的肚子,曾经被剖过两次,因为麻药过敏,第一次抢救了很长时间;第二次,索性是没有上任何药直接剖出来的,现在,天阴下雨,她都感觉到肚子在裂开。喝点酒是好的,喝了酒,阴雨天,她的肚子就不会感觉裂开,白酒让她全身都暖和起来。
为什么走到这地步?
全是酒惹的祸。
不过,酒也是好东西。一个人要为自己的生活负责。如果连喝酒的自由都失去,那么,还有什么不可以失去?一切都可以科学的名义、健康的名义、合法合德的名义被剥夺,一个人难道就应该活得像标准一样才正确?白梦鱼想着。她推测沈安澜又去当她的好老婆角色去了。她最受不了沈安澜这点,她们之间的裂缝就在这里,一个男人制造了深渊。
上次醉酒,倒在沈安澜新买房子的沙发上,沈安澜把她扶回了卧室。明明两个人都醉了,但是,半夜里醒来,就只她一个人。她打开手机看,沈安澜在凌晨一点多留言给她:“我打车回了家里,担心杨老师晚上回来没饭吃。你醒来自己做着吃点,房间里一切都有。你想住着就住着,想回去把门关上就行。密码锁,我可以直接开。”
外卖员敲门的时候,白梦鱼应该已经醉了,但是,这不耽误她把东西拎到餐厅,继续吃喝。反正,那一晚,她又在醉梦里度过。
白梦鱼后来时常听沈安澜发的语音。最后一个语音是:“春天走回家的路很长啊,一路全是花儿。眼见着花儿多起来,连树的芽孢也起来了。光秃秃的树上,全都是树的芽孢。不几天,鹅掌楸就要开了。我们应当出去一次,不然就马上夏天了。”
白梦鱼无法回忆,那天晚上,她是如何在等待沈安澜的消息中喝醉的。她始终没有等来沈安澜的回应。但是,事情就发生在那天,她在等待一辆车到来的时候,也许不小心触碰了命运的开关。
是酒醒后,她才从各种网络新闻以及本市的一些小道群里获得发生了什么事的消息。
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只能靠自己掌握的信息推测,这一对夫妻并不是那么恩爱。
后来,她微信问过她们出去玩常常喊的开车师傅裴寂。裴寂说:“这也不是我们这些人应该说的。你五六年了难道没看出,他们早就分居?何况,杨在外面有人有家有孩子。”
白梦鱼仔细想,她也是结过婚有过孩子有过家庭经验的人,她确实就是没有看出。无论走到哪里,只要遇到新鲜的食物,沈安澜都会给她丈夫买一份,说是回家让爱人尝尝。她丈夫怎么就外面有人,怎么就外面有家,怎么就外面也有孩子?
反正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沈安澜做了白梦鱼在婚姻最后的日子里一直想做的事,成了本市新闻头条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