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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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傅-罗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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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的某个晴朗的下午,我在洛杉矶的雷东多海滩旁边的肯洛布大街上喝着咖啡,打发无聊的时光。明媚的阳光在深蓝色的海面上闪闪发亮,微风袭来,冬季的洛杉矶天气还是有丝丝凉意。咖啡喝完了,就在我打算离开的时候,突然看见海边便道上走来一个华裔老人,牵着一只狗。他的身影正好重叠在刺目的海面反光之上,我只能看到一个颤颤巍巍挪动的剪影。这个老人从兜里拿出一个手帕,铺在水泥台阶之上,背对着我,面朝大海坐好,静静地看着蓝色的太平洋。那只黑色的小狗,听话地蹲在他的腿边,也盯着大海。

这个老人我不认识,但是他的背影却突然让我想起十几年前认识的一个姓刘的男人。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现在这么老。同样是这个角度,当时我站在开普敦海边一家酒店门口打电话,我的司机,我称呼他为刘师傅的男人,也是面朝大海,背对着我坐在不远处海边的水泥墩子上,静静地抽烟。强烈的阳光笼罩着他,显得很疲惫和孤独。

我要讲的就是这个刘师傅的故事。我时不时会想起他来,只不过今天中午,海边的这位陌生的老人恰好有和刘师傅有相似的背影,相似的场景,让那段回忆犹如慢慢汇聚的细流,逐渐成为一条时光之河,从遥远的过去流淌而来。

十一年前,2010年的6月,我因为工作的缘故,在南非约翰内斯堡盘桓了接近一个多月。眼看工作就要结束,我们将开赴工作的最后一站开普敦。当时从约翰内斯堡到开普敦每日有直达的航班,于是我们工作团队的绝大多数人主张坐飞机去开普敦,只有我提出了不同的观点。我说为什么我们不试一试租一辆大巴,从约翰内斯堡开车到开普敦呢,如此南北横穿南非大陆,沿途可以欣赏到无数壮美的风景,正好也可以多拍摄一些素材。然而我的提议没有人赞同,他们都急着去开普敦购物,不愿意浪费三天时间在路上。大家争执不下,最后决定,我自己带着器材租一辆出租车从约翰内斯堡到开普敦,沿途想拍点什么就拍点什么,其他的人则乘坐飞机飞往开普敦。他们在开普敦购物两天,正好等我过来。我想了想,既然如此也可以,并且乐得一个人的旅程。

当地为我们提供协拍的华人商会的朋友告诉我,商会的会长陈先生可以安排车送我去开普敦,这样能把租车费省下来。我表达了感谢,他们于是领着我到了陈先生的办公室。陈先生最多不过三十出头。他的办公室显得有些杂乱,堆满了各种茶具、书法作品、服装和很多与当地官员的合影。陈先生看见我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坐在椅上和我寒暄了几句。他告诉我,都是同胞,他乐意帮忙,并且介绍说从约翰内斯堡开车到开普敦大约一千五百多公里,因为涉及拍摄走得慢,所以估计怎么也要走三天。他还说一个商会的司机会开车送我过去,不过可能要绕一下路,去一趟金伯利,给他的一个生意上的朋友送一点东西,希望我不要介意。我表达了感谢,陈会长笑了笑,拿起电话拨了号码讲了几句,然后放下电话,告诉我司机刘师傅马上过来,让我们先认识一下。

几分钟之后,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陈先生说进来吧。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皮夹克,身材不高,瘦瘦的,脸上隐约可以看到银白色的络腮胡。男人恭敬地站在客厅中间,也不说话。还是陈会长先开口。

“老刘,这是明天要走的客人。罗先生,这是明天送你的司机刘师傅,你们认识一下。老刘,你和客人留一下电话好吗,看看明天怎么联络。”

刘师傅点点头,朝我看了看,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

“这是送给徐哥的东西,你现在把它拿到车上去,把车洗一下,别老是他妈的忘了洗,说了多少遍。这样吧,明天一早七点出发,争取早一点到金伯利。具体在哪里碰头,你们自己商量。徐哥下午赶飞机回国呢,别耽误了。”

刘师傅点点头,勉强笑了几下,也没有说什么,顺手接过了陈会长递过去的黑色塑料袋子。我马上在桌子上找到一张纸条上写下了我的号码,递给刘师傅。

“走,老刘,下去地库帮我搬一点东西。罗先生,那么我先走了,祝你一路顺风。”

陈会长带着老刘离开了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刘师傅跟我说了唯一一句话:“先生,晚上我给你电话。”

他的口音带着厚重的东北腔。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我们在宪法大街的一个咖啡厅门口约好碰头。天色很早,空气中弥漫着的灰色雾气打湿了街角橘黄色的墙壁。气温比较低(这里的六月是冬天),街上基本上没有什么行人。我等了几分钟,一辆深蓝色的半新不旧的欧宝小汽车缓缓开来,粉红色车灯照亮了四周的迷雾。车体上沾着点点水珠,不知道是因为雾气的缘故,还是刘师傅刚刚洗过车。

刘师傅下车了,还是穿着那件黑色夹克。他从车里拿出一件绒衣,跟我说一路上早晚温差很大,看我穿得比较单薄,就把他自己的一件绒衣带过来,希望我不要嫌弃。我没有想到他如此细心。他问我吃过早饭没有,我说已经吃过了。其实我没有吃,只不过不想给他添麻烦,毕竟我们才刚刚认识。他说那就好。他在家里做早饭自己吃了。

“这么多年,我还是吃不惯南非的东西。”

“您在南非多少年了?”

显然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开始寒暄的话题。两个昨天还是陌生人的男人即将开始三天的旅程,多少让我有些尴尬。

“差不多二十年左右吧,我都想不起来了。上车吧。”

他说之所以这么早出发就是为了躲开约翰内斯堡的早高峰,否则即便是出城都需要两个多小时。然后他扔给我一张地图,一面开车一面用手指戳着被我打开的地图,告诉我说我们将开上N1号公路,不过需要临时绕路去一个叫Kimberry的地方。

“我知道,昨天陈会长说过,要给一个叫徐哥的人送点东西吧。”

“嘿嘿,什么徐哥,一个福建人,我老板刚刚认识的一个朋友,做生意的。”

看来刘师傅称呼陈会长为老板。其实早在我们刚刚到约翰内斯堡的时候,当地的朋友就暗中吐露给我们,在南非找协拍就必须找辽宁商会,否则玩不转。这个陈会长和他的中国辽宁商会其实是约翰内斯堡最大的华人社团,实力特别大,想在约翰内斯堡办什么事情,没有他们在背后支持显然是不可能的。这点我们很清楚,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毕竟,一个多月的拍摄,我们已经见识了陈会长和他的辽宁商会的实力,任何时候当我们遇到难缠的官员和警察的时候,总是陈会长出面摆平,这点上我们不得不感谢他。从刘师傅的语气中,我可以听出他对这个所谓的徐哥没有什么好印象,大概徐哥是什么人,我也猜出个一二三来。不过,我现在坐的是陈会长安排的车,身边是陈会长的人,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我很清楚。

太阳很快就出来了,驱散了城市上空的雾气,露出湛蓝的天空。车里的温度慢慢上升,投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弥漫在车内的细微灰尘。不久我们就开出了城市,驶入了N1公路,一路向南。四周是辽阔的半干旱草原和丘陵地区。

刘师傅开车既不听音乐,也不听广播,结果是如果我们不说话,车内就是只能听到风扇和发动机的声音。这样的状况未免让我感到一些不适,于是开始琢磨如何打破这种尴尬,毕竟我们还有两三天的长途旅程。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刘师傅掏出一包香烟,递给我,问我是否抽烟。我说您抽烟吗,他说平时倒不抽,就是开长途有时会抽几支解乏。本来我是不抽烟的人,但是考虑到中国人相互敬烟是一种很有效的拉近距离的社交,于是我就说我抽的。我取出一支烟递给刘师傅,帮忙给他点上,然后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刘师傅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似乎舒展了不少。车里的空气开始变得轻松起来。

“刘师傅,早晨您说您来南非已经差不多二十年了?”

“反正是不少年头了,具体我还真的忘了哪一年,大概是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吧,刚刚结婚没几年,我就过来了。”

“那嫂子也在南非吧,这么多年还习惯吗?”

“怎么说呢?当年我媳妇儿没有跟我过来,我一个人来的。”

刘师傅厚重的东北口音格外明显,他使用东北人经常称呼妻子的方式。

“哦,您一个人来的?后来嫂子自己过来的?带着孩子?”

“她没有过来,我们也没有孩子,怎么说呢,我后来一直都没有再见过她。”

显然,刘先生的几句话让我感到意外,他的话语背后似乎暗藏着诸多的隐情和不幸。我开始犹豫是否还应该继续问下去,因为打听别人的隐私是不礼貌的。可是刚刚建立起来的和谐气氛不能被突然打破,否则会更加尴尬。我思索着如何接过他的话茬。

“……啊,是这样子的,那当初一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刘师傅才这么匆忙地过来的吧?”

我虽然这么问,但是我并不想打听当年为什么刘师傅一个人过来,以及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们夫妻二人再也没有见面,因为这是他的隐私。不过刘师傅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年我是偷渡过来的。”

正如陈会长所说,从约翰内斯堡到开普敦大约1500公里左右,连续开车16个小时可以到达,不过因为有拍摄沿途风景的任务,刘师傅说最快也要两天半的时间才能送我到达。实际上,我们两人也是如此,分别在布隆方丹和靠近奥兰治河水库的一个小镇住了两晚,第三天上午开到开普敦的海边渔港酒店。

虽然我们一路上谈了不少其他话题,但是关于刘师傅当年如何偷渡到南非,如何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生活二十多年,以及他今后的打算,我们谈了很多。至于为什么刘师傅要跟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讲这些,他没有告诉我,不过我猜想,或许是因为我恰好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马上要离开南非,离开他所有的熟人圈子的家乡同胞。给我讲了他自己的故事,一方面抒发缓解他多年的忧伤,另一方面我也不会干扰到他未来的生活。

刘师傅并不是一口气把他的故事讲完的,而是慢慢地,间断性地讲述。有时候讲着讲着,突然停了下来,好几个小时也不讲了,谈一些别的事情,然后在午餐的时候,或者我们在路边抽烟休息的时候又突然讲起来。他说很多事情他都忘了。不过我不相信,我想所有他经历的事情他都永远不会忘却,只不过有些部分未必愿意告诉我,有的时候他情绪有少许失控,为了控制好自己,他会停下来。有时候他会一连几个小时保持沉默,又有的时候,我们在某个偏僻的小镇,一起步行走向某个小餐厅的时候,他看到一棵树,或者看到一个被抛弃在路边的老沙发,就会突然说起来。

以下我将慢慢把那些他讲述的凌乱无序的故事一点点整理起来,并且会尽可能地描绘一些他讲述故事的时候的周边情形和他的状态,因为我知道这能帮助读者更多地了解刘先生这个人,和他过去人生经历给他留下的痕迹。很多关键性的细节,刘师傅没有讲述,当然我也没有问,出于尊重,或者明确判断他也不愿意告诉我。这些丢失的细节,我不打算依靠我的猜测和分析给读者补充完成,就让它原样地保留在刘师傅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或许这些迷失的细节,才是这段旅程最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东西。

刘师傅目光盯着向远处旷野延伸的N1号公路,地平线上涌起银黑色的云层,似乎那里正在酝酿一场阵雨。他慢慢地从鼻孔吐出淡蓝色的烟雾。

“……我家是抚顺农村的,那几年我家里很不好,父亲本来在县里上班,后来身体不好没有了工作,母亲一直在家,我没有上过高中,很早就在家里帮我舅舅跑车,那些年也不好,舅舅给我开不出工资来,我就不干了,在社会上会混着,总是喝酒,我母亲很担心我。后来舅舅就介绍了一个我舅妈家那边的女人,也是农村的,比我小七八岁。我母亲说早点结婚好,她就是管不了我,想省点事吧……那个女人我见过几次,还可以,那时候我也年轻,就说好……”

香烟快燃到尽头,刘先生却并没有注意,我犹豫着是否需要给他换一支。他的右手放在方向盘上,突然沉默下来,有那么几分钟,不知道是他在查看路况,还是在短暂地回忆那个二十多年再没有见过的女人。

“……结婚也不管用,我还是每天晃荡着,不怎么着家,还老找我岳父母家借钱,搞得他们不大高兴。我也着急。那个时候,一些老乡从外面传来消息,说几个亲戚在南非挖矿挣到钱了,我挺心痒痒的。有天在供销社里面打牌喝酒,遇到我大侄子,他说他认识一个朋友的亲戚就在南非,挣了几栋房子钱,我就说你帮我打听打听,我也想去。转过年来一直没有消息,可就是那年快过年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有消息了,但是要花一些钱。”

“……开春的时候,我去我舅舅家借钱,我们吵了一架,但他还是借给我了,我又找别人借了一些,乱七八糟地,反正最后是凑上了个整数,接着就是等啊等,我催了好多次,到了收麦子的时候,天很热,我说等不了了,今年就要走。那个人,就是我侄子找的人,说这样吧,做好准备,说走就走,不等人,我说你开玩笑,我等你这么久了,还说什么不等人的屁话。于是,那年年底,我老姨去世的那个时候,我就走了……”

“怎么走的?坐船吗?在哪里?”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还是选择了一个不那么敏感的问题,顺手又帮他点了一支烟。这个时候,对面驶过来一辆巨大的卡车,呼啸着和我们插肩而去。刘师傅饶有兴趣地从反光镜里面看着远去的大卡车。

“这种车我开过,别看大,开起来特别得劲,又宽敞,过去老板他爸爸在世的时候,公司有一辆,我开着,老跑布隆方丹,一会儿我们会在那里吃下午饭。后来公司生意不好,把车卖了,我还是开小车,这车也旧了,开了七八年,洗得再干净,也不好看了。”

看得出刘师傅似乎不大愿意继续讲述他如何偷渡的故事,我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不过关于洗车的事情,我想起陈会长,他的老板昨天似乎因为刘师傅总是不记得洗车说了一句脏话。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耐人寻味。至少从刘师傅的话语中,我可以知道他曾经给他的老板的父亲开过车,现在他又为下一代开车。

大概在那天下午3点左右,我们到达布隆方丹。布隆方丹在当地文字写作Bloemfontein,就是“鲜花喷泉”的意思。天气非常晴朗,空气清新,这里是南非大陆的中部,海拔略高,这可以从远处茂密的树林吹拂来的凉风感知到。从加油站走到小饭馆的路上,我们路过路边一个被人抛弃的旧沙发,刘师傅跟我说,过去他经常晚上开着皮卡车,看见这些旧家具就搬回家,他说其实东西还能用,自己为此省下了不少钱。

“我小时候在农村里苦日子过惯了,所以看见这些东西心疼啊,就往回收,就像以前看见县城里收废品的人一样。在外国一个人过日子,得懂得算小账,钱就是不经花,看起来是小钱,慢慢就从指头缝溜走了,一年算下来,不少钱呢……”

看得出刘师傅是一个很节省的人,估计他这一代人大概都如此。这一点从我们吃的每一顿饭可以看得出来。

就在一座教堂后面的小餐厅外面,我们吃了刘师傅所谓的“下午饭”,它意味着晚饭可能不会吃了。我们吃得非常简单,就是面包和煮鸡蛋,还有一些薯条。刘师傅喝了几口冰水,然后大口地嚼着面包,他看见我在面包上面抹了一些黄油。

“小罗,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第一次吃面包吗?”

我摇摇头。

“那个时候,面包在我们农村是稀罕物啊,我见都没怎么见过,所以第一次吃面包就是在船上,在营口走的那个时候。”

我意识到他又要开始讲故事了,所以放下手里的牛奶杯子,看着他。

“……走的时候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天都是黑的,贼他妈的冷,我记得,就在营口海边上的船,有警察啊,我们几个人都躲着走,猫着腰,蹚着海水上了船,脚都快冻坏了,到船上我一看,有差不多二三十号人蹲在轮机舱里面,气味是不好闻,但是机器热,暖和啊。我特别饿。没过多久,就听见机器哗哗地响起来,我知道船动了,这个时候,几个人过来,给每人发了一塑料袋面包和榨菜。我吃了,真好吃,可能是我饿了,反正就是觉得好吃,过去没吃过,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爱吃面包,别的外国玩意儿,还是吃不惯……”

刘师傅起身进入小店去找一些盐,我隔着玻璃窗看见他用手势比画着和店主交流。小店附近是稀稀落落的房子,前面一座教堂的尖塔耸立在柞树林后面。阳光非常透亮,房子之间的阴影呈现出蓝色的调子,仿佛印象派的油画。这是一个和中国大陆迥异的国度,偏远却安宁,我想到,过去几百年,多少来自欧洲亚洲的移民把这片古老的土地从历史带入现代,每一个移民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我没有问刘师傅在从营口上偷渡船之前是否和家里人商量过,是否告知过他的新婚不久的妻子。他没有说,绝对不是忘了,而是某种原因不愿意提及,可能他向妻子承诺过什么,然而那个承诺他再也不愿提及。

吃完下午饭,我们离开N1号公路,转向8号公路驶往Kimberry。路上刘师傅开得很快,他说那个徐哥要求最好下午六点前把红酒送到,他要拿给一个当地官员,然后就要赶飞往中国的航班。不用说,红酒肯定很贵,这个徐哥或许受陈会长之托找这个官员帮忙。我本来想问问关于徐哥的情况,但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这个关系网之内有太多我不能问,刘师傅也不能讲的东西。刘师傅一路沉默,我渐渐地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汽车行驶在一条偏僻的道路上,路灯昏暗,隐隐地看到高大的围墙后面是一栋栋豪宅。刘师傅看我醒了,告诉我马上就到了。几分钟后,一扇黑色的大铁门在汽车靠近的时候自动打开,我看见一座白色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子被华丽的灯光照亮。汽车慢慢停在房子前面,刘师傅打了一个电话,什么话都没有说,又挂上了电话。很快,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肥胖的中国男人从豪宅门内走了出来。

“待在车上,不要下车。”

刘师傅交代了一句,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从后备箱取出陈会长交给他的红酒,把它交给那个中国男人。中国男人朝车里的我看了看,似乎很不高兴地问了刘师傅几句,然后带着疑惑的目光收下了礼物,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豪宅。显然我的出现让他感到警觉和不爽。刘师傅回到车上,把汽车开出了铁门,我们重新回到空旷无人的大街上。

“王八犊子,这个人手黑得很……”

刘师傅突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刚在胖男人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荡然无存。

“他是什么人?”

“福建的一个老板,我老板他父亲过去一个朋友的儿子,现在生意做得很大……”

刘师傅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显然对于我这个局外人,他只愿意透露有限的细节,没有过多地说什么,作为一个社团的司机,他分寸把握得很好。不过他刚才的那几句话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汽车又开了一会儿,刘师傅说我们今晚就住在金伯利,明天一早赶路。按照会长的安排,路上所有的开销都先由刘师傅支付,最后我们工作团队在开普敦和他最后结算,所以一切的衣食住行安排,我都听他的,不发表任何意见。酒店就在8号公路的边上,类似于一个汽车旅馆的模样。安排停当之后,我正打算睡下,刘师傅突然敲响我的门。我打开门,刘师傅问我愿不愿出去到一个中国人开的澡堂子里泡个澡。我很惊讶这个地方怎么还有中国澡堂。刘师傅说是我们老会长以前的手下开的,很熟悉,放心没问题。我感觉他所说的老会长,应该就是指陈会长的父亲。既然如此,我也就同意了。

澡堂不大,却很干净。热气腾腾的池子里面除了我和刘师傅,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干瘦老头。他一边吃梨,一边看着墙上电视里播放的不知名的节目。刘师傅看起来很放松,滚烫的热水泡得他身体通红,他微微闭着眼睛,告诉我出来跑车虽然累,还是比待在商会办公室里面好一些,至少自由一点,不用老是担心老板叫。看起来他心情不错。

“您在船上待了多久呢?”

“都忘了,多少年了,反正不少日子。上船的时候穿着棉袄,到南非的时候上身可以光膀子了……那个时候,我想想,刚到船上,就吐得厉害,不只是我,其他人都吐,满地都是吐的东西,想死的心都有,可是得忍着啊。船上大概有二三十人,我一个不认识,就认识那个领着我上船的人,好像也姓刘,忘了。后来过了好久,没日没夜的,吃喝都在舱里面,不让我们上甲板啊,不听话就打,都怕……舱里面有一个隔间,下面是空的,直通着大海,就往里面拉。你想,这玩意几个人撑得住啊。我上船就后悔啦,可是也来不及了。大家都在骂,有的夜里哭啊,说家里但凡过得去,也不出来。我才不信他们的屁话,遭这大罪还不是想出去赚大钱吗?我虽然没钱,但是在家里有吃有喝,也不缺,所以每个人都不一样……不过,那罪真是遭大了,大男人都受不了,别说那些女的了,听说她们都是被骗过来的,到了后听说要偷渡,都哭着不上来,可是谁管她们,硬是拉上来了。她们娘儿们不行,身体受不了,一个多星期吧,听说有几个女的病了,瘫在地上不动了。大家都不敢靠近,也不知道她们是哪里来的,有人说听口音像瓦房店那边的人……半夜我睡得很死,那个姓刘的领头过来叫我起来,说是搬东西,还叫了另外几个人。我问搬什么东西,他说别问,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和几个人走到船后面一个角落,地上几个包,我一看就知道里面是人。一个人就问搬哪里去,领头的人说搬到甲板上,我一听就明白了。可是我不敢不听啊,反正我也不认识这几个女的。我们把这几个包搬到甲板上。天啦,甲板上空气特别好,那些人不让我们上来。到了甲板上,我问,然后呢?那个姓刘的就说,扔下去。我一听懵了,不敢,虽然早就明白这些人想干什么,但是,毕竟是人啊,也不知道死了没有。那个姓刘的就说,都是死人,和扔一个东西一样,反正也没人看见,再说,你不扔,你有这个胆子吗?我一听害怕了,就说不是我不干,是你们为什么挑我啊。那个人说,看咱们是朋友才叫你,不白扔,扔了给你好处。他这么一说,我就没有办法了。三个女人就这么被扔下海里,连个浪花都没有,也看不见,那时是夜晚,只看得见一点点月亮。记得其中一个人看了看大海,问姓刘的这是哪里,姓刘的没有回答,另外一个人似乎有点学问,嘟囔着说,看天气,应该到台湾一带了。那个时候,我什么也不懂,电视里知道有台湾,具体在哪里,不知道,所以他说了也是白说,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就在这个时候,后面有一个人叫刘师傅过去,刘师傅起身去了凉水池,一个有文身的人在那里和他说了几句。一会儿刘师傅过来,站在池边,跟我说,澡堂老板问我们洗完没有,洗完了,可以到包间去玩玩。刘师傅问我,你过去玩吗?我明白他所谓的“玩”是什么意思。刘师傅赤身裸体地站在我的面前,用手挠了挠他松软的下体,看着我,似笑非笑。我说,刘师傅你去吧,我再泡一会儿。刘师傅懂我的意思,也没有勉强,说了一声一会儿在茶室见,然后就和他那个朋友消失在布帘子后面。

我继续泡在热水中,四周的环境让我感觉仿佛回到了中国大陆。那个干瘦的老头睡着了。蒸腾的热气中,我回味着刘师傅刚才所讲的经历。我也没有问船上另外一个姓刘的人所谓的好处是什么,也不想问,脑子里还在想着那几个被扔下海的苦命女人。或许她们还没有死去,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的波浪之中。这是刘师傅人生之路犯下的第一个罪恶吗?可是,难道他不是被迫的吗?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受害者,不是吗?如果换成我,我是否也会同样妥协呢?现在看,刘师傅是一个很实际的人,懂得如何生存,而生存是绝大多数人的第一生活原则,包括我,所以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评价他。况且,我现在处处还要依靠他,没有他,我目前哪也去不了。

第二天的清晨,我们出发得很早,简单地吃过早饭,早早地沿着8号公路重新回到N1公路。刘师傅说今天恐怕会下雨,路上滑开不快,所以时间会长一些。我没有说什么,看着窗外的风景。南方的地平线起伏不断,空气透彻,厚重的云层沿着山脊滚动,冷风送来点点雨丝,零星地飘落在挡风玻璃上。

“昨天睡得好吗?小罗。”

“还可以,就是不知道哪家的窗户没有关,半夜老是被风吹得撞来撞去,声音吵得很。您呢?”

“还好。不过,一会儿到了水库,我再睡一会儿。”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两人正在路边方便。听刘师傅说没有休息好,我在想昨天晚上或许他累了,毕竟年纪也不小了。一阵风吹来,雨丝吹进我的衣领里面,冻得我直发抖。一旦下起雨来,气温立刻下降得非常厉害,幸好有刘师傅给我准备的绒衣。

我并不知道刘师傅说的水库指的是哪里,不过不重要,反正据他说,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每棵草都认识他。汽车一路行驶,外面空气寒冷,车窗蒙上了哈气,四周的景物变得朦朦胧胧,色彩斑斓。我掏出昨天我独自一人在酒店小卖铺买的一包烟,给刘师傅点上。

“后来呢,您在船上待了多久才到的南非?”

刘师傅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过去太久时间了,具体的好多事情他都忘了。真的忘了?或许还有比把女人抛下大海更加可怕的事情,刘师傅不可能告诉我。当然也可能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他真的淡忘了不少。

“……后来,也不记得过了多久,反正一会儿很热,一会儿很冷,那个姓刘的领头后来也不见了,听人说他拿了该拿的钱,在一个地方上岸走了,他就负责送到那儿,哪儿我不知道……再后来,好像是在印度还是斯里兰卡什么地方吧,船上两个人跑了……他们很乖的,撒谎说得了痢疾,就要在舱里面拉,谁干啊,就报告另外一个领头的,领头的一听害怕了,怕传染病菌,就让他们去甲板上去,正好那个时候船停在一个港口外面,有人上岸去买补给去了,当时是晚上,两个人上了甲板,裤子都没脱就跳到海里逃走了。领头看不见,又不敢追,怕警察啊,只能看着他们跑,什么脏话都骂了,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当时想,我他妈的怎么没有这个脑子呢……不过现在想来,如果我也跟着跑了,未必比现在好,谁知道呢?都看命。”

“……后来船上也就是剩下二十多人,其他的人跑哪去了,不知道,死了,跑了,反正不关我的事情,我只希望能活着到南非,钱都给了,不能白给,南非有一个老乡等着我呢。他托人写过信给我,当时我打算找到他,跟着他去矿里挣钱……这个人,后来也没有找这个人,找不到,哪里找得到呢。船到了南非海上,遇到了海岸警卫队,我们时间错了,白天到了,应该是晚上的,反正时间错了,那些警察就开船追我们,开了枪,我听到了,我们的船就往纳米比亚跑,这都是后来上岸了他们告诉我的,我在舱里面什么都不知道。到了纳米比亚,总算靠了岸,我记得是一个黄昏,天快黑了,我们跑上了甲板,不知道该去哪里,领头的人在那里吵架,说是接的人来不了,当然来不了,接的人在南非等我们呢。接的人不来,他们也拿不到钱,这些人吵得很厉害,也不管我们。我们中的几个人就开始找他们,说我们给了钱是去南非的,这是哪里,肯定不是南非,现在到了岸上,我们胆子就大了些,敢跟他们吵架……后来说不好,这些人就打起来了。我们这边人多也打得过他们,可是他们也不想浪费时间,他们眼看赚不到钱,也他妈的跑了,丢下我们几十号人在海滩上自生自灭。我那个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不敢打架啊,怕被打死,死了就全白费了,所以我就躲在后面。后来我们这些人就下船跑进树林里了,找吃的去,这样又走散了十几号人,他们去哪里了也不知道……”

我一直没有打断刘师傅,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公路明晃晃的。刘师傅慢慢地开车,慢慢地讲述着,仿佛我们的汽车是一条小船,在时间的汪洋中,沿着记忆的方向缓缓前进。

“……人多了,其中就有聪明人,我没有上过学,所以就跟着这些人跑。他们说纳米比亚不能待,正在打仗,所以我们就往东跑,南非在东面,其实我们靠岸的地方就在边境旁边,和南非隔着一座山。他们说翻过山,就到了南非,然后大家各自投亲戚去。翻山之前,我们要过一片大草原,有个晚上,我正睡着,半夜,天漆黑,啥都看不见,突然一阵乱,就听见有人惨叫着四处跑,我吓得不敢动,有动物的声音,后来声音远了,天亮了,大家看到地上的血迹……四个人晚上被狮子叼走了。每个人都吓尿了,拼命地往山上跑……后来进了一个很大的山洞,山下面就是南非了。我们剩下的人用石头把洞口封住。外面下雨,下了一个多星期,我们没有什么吃的,但是可以喝水,喝雨水。我记得洞里还剩十二个人吧,其他的人不知道去哪了。后来彻底没吃的了,光喝水,还是雨水,待了两个多星期,又有三个人死了,饿死的,还是病死的,都一样,反正死了。有死人,我们不敢待在洞里,尸体腐烂有细菌,我们就跑出来。那天天气很好,太阳很大,我们就跑出来,往山下跑,快到南非的时候,我们只剩下六个人。”

“不是九个人吗?一共十二个,死了三个人。”

“不知道,谁顾得过来呢,大概也是偷偷跑了吧……我们六个人围成一圈,一起磕头,说就到这里吧,那么远从中国来,大难不死,不容易,命大啊,就分头逃命吧,大家都说了自己的名字,说以后万一遇到谁家里人什么的,说一声,是死是活也算有个消息。因为怕死了,连一个给家里报信的人都没有。磕完头大家就散了。”

“那些人的名字您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还记得呢,当时就没有记住一两个,几十年过去了,又没有交情,过去都不认识,只能说我们有缘分……其他人后来我都没有再见过,就算见到了,也不可能认识,所以就这样了。如果他们谁还活着的话,大概也跟我差不多,不可能活得多好,发不了财,都是家里穷,被忽悠过来的,只有一点力气能卖,又在国外,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我感觉我算是好的了……”

公路前方出现一大片水域,强烈的西风吹拂水面,泛起稠密的波纹。雨水因为刮风的缘故变成一道道斜丝。气温降得很厉害,似乎只有七八度的样子。刘师傅说前面就是水库了。我看了看地图,原来是奥兰治河水库。汽车停在路边的一座加油站内。加完油,刘师傅说他要睡一会儿,让我自由活动,但是不要走远。

我走进加油站,看看有没有什么零食可以买点。收款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白人老头。据我了解,他们基本上是欧洲荷兰人的后裔,说一种名为Africanns的南非荷兰语,从更大程度来说,这些土生土长的南非白人更愿意称呼自己是非洲人。看见我是亚洲人,老头用英语问我是来旅游的吗?我说是的。老头说最近中国人越来越多了,而且都有钱。老头笑起来,说他在这里已经四十多年了。我问他,大概二十年前,这里有中国人吗?老头说二十年前这里有一些亚洲人,但是不多,是不是中国人他不知道,但是都是干体力活的,在农场做事,或者在矿里面做。他们很吃苦,也很孤单,好像也不爱交什么朋友。老头说。

买了两块巧克力,我走出小店,外面雨小了一些,我回到车旁边,隔着挡风玻璃看见刘师傅在驾驶座躺着睡着了。刘师傅刚才说他早已忘记了那几个人的名字,其实我也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我是见过的。昨天在酒店登记的时候,我注意到他那张绿色的南非身份卡上写着他的拼音姓名(南非使用英语)。因为很匆忙,我没有来得及拼读出来,大概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无论如何,刘师傅的名字我已经忘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难堪。看着刘师傅熟睡的脸,我想起刚才老头说的话:二十多年前来的那些亚洲人很能吃苦,也很孤独,也没有什么朋友……

那天下午天气极好,从清晨开始下的那场大雨把空气清洗干净,天空湛蓝犹如宝石,翻过一座山梁的时候,我几乎可以看到五六十英里之外的山峰。巨大的非洲草原广袤无垠,强烈的阵风吹拂大地,黄褐色的草原犹如起伏的海面,吹皱一波又一波的草浪。很快太阳西沉,大地万物被笼罩一层透亮的金色光芒。我们一路向南,灼热的太阳最初炙烤着我的右脸,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温度越来越低,接近黄昏的时候,地平线上的太阳已经犹如一块巨大的炭火颤颤巍巍地悬挂在那里。

我们下车抽烟和方便,天空刮来的风开始变得很凉,眼前是真正的残阳如血,山峰、树冠,还有从反光镜里看到的人脸好似被抹上了一层殷红的血迹。大地幽暗,两米多高的荒草在血色的残阳中随风摇曳,在风中窸窣作响,随风而来的是非洲草原原始野性的气息。我敢说这是我一生见过的最最壮观的夕阳。

看到眼前的一切,我突然想起来刘师傅讲过的那个关于狮子的故事,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是否也是如此呢?一切还是那么美,但是很快死亡就降临。因为对于一个偷渡者来说,他们需要的不是所谓的野性之美,而是一杯热水和一块面包。我抽着烟,看着刘师傅。

“刘师傅,当年那个有人被狮子叼走的地方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差不多吧。”

“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像一个国家公园。”

“不是的,这里是一个农场,私人农场,但是也比较危险,你没有看见刚才路边的提示警告吗,可能有狮子出没。我们最好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农场主不喜欢过路的车辆停留太久,否则一会儿武装保安就会过来找我们,那会比较麻烦。”

“农场?怎么看不见一个人呢,走了很久,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农场都是这样,很大很大,有人你也看不见,一般农场主也不过来,有人替他们管理。在这种地方躲起来,待几年也没有人发现……”

汽车继续开,刘师傅的故事还在继续,天很快就黑了。单调的车灯刺穿稠密的黑暗,被灯光照亮的地方露出灰色的路面,没有被照亮的地方则是彻底的黑暗、无尽的黑暗,仿佛刘师傅那个时候所遭遇的一切。

“……下了山,也不知道到哪里了,很饿,看到一个木头房子,就偷摸地进去想偷一点吃的,刚翻到一块面包,木头门就开了,一个黑人,年纪挺大,很粗壮,他正好回来,看见我,他又给了我一些吃的,说的话也听不懂,但是他留我晚上就睡在那里。我刚才说了,农场主都是白人,平时也不来,我就偷偷地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帮他干些杂活,我俩一起吃饭,一起干活,不说话,说了也听不懂,挺逗了,这个黑人老头人挺好的……也没有见过别人,这么大一个农场就他一个人。当时我也奇怪,因为不会说南非话,也没有办法问,过了不知道多久,开来一辆皮卡,下来一个中国人把我叫过去问了几句,没说几句,他说跟我走吧……后来那个中国人跟我说,因为他前几天来农场收蔬菜时见过我,但是我没有看见他。他看见我很奇怪,就问老黑,老黑就说应该是偷渡来的,他就懂了。他们老板那边正好要人,于是就接我走了,也没有什么偷偷摸摸的,大大咧咧地上车,让我坐在副驾驶,给了老黑一些钱,直接就走。我还是有一些害怕啊,怕是不是会被逮住,他说不用怕,兄弟,有我们会长,你没事的……就这样到了约堡(当地华人对约翰内斯堡的简称),在那里,后来就遇到了他所说的会长,老会长,老会长看了看我,说挺好的,就没有再说什么别的……我运气好,没有遭什么罪就有地方吃饭,估计主要看我也是辽宁人,一听口音就知道。那个接我的人也是,我刚一听就特别亲切。”

“老会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你们的人应该多少也跟你说了些吧?要不然你们也找不上我们老板,是吧?咱都是中国人,也用不着瞒你,大家都知道,说一说也没有什么……那个时候,""我们老会长就是约堡中国商会的老板,说是中国商会其实就是辽宁商会,是这里最大的,其他华人没有成什么气候,地盘都被辽宁商会占了。其他的还有台湾帮和福建帮什么,都不行,就是我们老会长厉害,他比较狠……没听明白?说白了,就是辽宁帮,这你懂了吧?”

我承认我懂了,但是却没有说出口,也不需要。

“那时候,福建帮刚起来,很凶,把台湾帮赶跑了,西罗町和唐人街那边的服装城的生意他们就想占,这本来是我们商会管的,所以老会长就需要人,说白了就是打手,被打死了给些钱就可以,给得多,但是要不怕死的,像我们这种,刚跳船(偷渡来的)的人,没家没口的,给饭吃什么都干的人,要了我就过去了。怎么说呢……我就去了,以前不会打人,也不敢打,现在不打不行啊,不打就得饿死,打就有钱花,反正也没有人认识我,以前在老家就不敢打人,怕仇人上家里找媳妇爹妈报复,在这里我就不担心了。那几年跟着他们干了一些事,说句真话,也打死过人……咱都是中国人,跟你说一说也无妨,别人我就不会讲,反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们过来苦啊,不容易,别提了……”

可以看得出来,刘师傅对当年打死过人的事情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但是还谈不上恐惧和内疚,那肯定不是真实,更何况时间已经久远。不过我想了解更多的细节,或许仅仅是因为好奇。

“……那个时候,服装生意好做,来这里的华人都开小工厂做服装,招来的都是偷渡过来的女工,没日没夜做衣服,成本低啊,可是还是有人愿意来,毕竟工资比国内高。当时有几个服装城在约堡,里面小厂子多,以前都是我们在管。除了饭馆、理发店,在里面也有一些按摩和浴室什么的,客人多嘛,人多生意就好做,你知道的,好些福建那边的女孩也在这边做,她们怎么跑我们这里来了呢,因为我们这边的位置好,客人多啊,好些姑娘在这里找到了人就嫁了……她们就在我们这里做,一段时间都是我在管她们,收钱,定期做体检什么的,不听话,也打,不过也不是真打,也就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真打,生意怎么做呢,我也心疼这些女孩子……后来,福建帮的人过来,说是要人,没理由啊,他们说要把那几个福建女孩带走,女孩们不走,我们就打起来了,打伤了我们一个人,一个女孩脸上被划了,事情闹大了,老会长就找人跟那边的人谈,但是谈不拢,他们就是想要老街这边的几栋楼。那个时候,羊毛衫生意都走这里,店铺也多,客人都爱到这里来消费,利润很大,他们当然想要。这样肯定谈不拢,老会长就不谈了。过了几天,老会长找了我和另外两三个人,都是新面孔,我都没有见过的人,不过一看就知道了,新来的做事往往比较狠,下得去手。老会长就说你带着他们几个人去做吧……我带着他们几个人去了永金城(类似这个发音,我没有细问),约了他们的一个人出来。那个人好色,我们带了一个女孩过去,女孩一打电话,他就上钩了,就在地下停车库里跟那个女孩搞,那几个生面孔从后面冲了过去,把那个人从女孩身上拉下来,拉到一个小房子里,我也过去了,两下就打没了。后来把他装水泥袋子里了。这小子很坏,也是活该……也没有人管,警察不管,黑吃黑,他们才不管呢,加上平时也收过我们的钱。过后,我去德班出了一趟差事,后来也没有听说闹出什么事情来,反正福建帮那边不行了,他们人少,也不怎么团结,就这样,也不是什么大事,商会大事多了,好多事情我都没有赶上……”

刘师傅的脸在黑暗中被对面会车的灯光暂时照亮,随后又陷入黑暗。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比较轻松,好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我不能判断这里面他有没有隐藏自己,隐藏了自己做的更多的,那些我们今天所谓罪恶的事情。如果有,那也是他的自由,我一个陌生人无权去指责。生活的残酷和现实,给了世人罪恶的理由,也给了一张黑幕去隐蔽和解脱。或许没有人是无辜的,这一点不是陈词滥调,而是血淋淋的现实,而这个现实此时此刻就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眼前。对面车灯的光线勾勒出刘师傅两腮银白的络腮胡……车内长时间的沉默,还是我最后将它打破。

“您后来在南非没有成家吗?一直一个人?”

“哦,你说这个啊,后来也有一个老婆,毕竟是男人嘛,才三十多岁。她是服装城里一个给我们做饭的越南女人,那个时候还很年轻,也是跑过来的,她爸是越南人,母亲是广西的,能说广东话。她做的饭不错,我们就好上了,后来就有了一个女儿。没有领证,也不需要,没人管,大家知道就行了,老会长送了我一块表,刚开始我们挺好的,男人在外面,生活需要照顾。”

“你在老家的老婆一直没有联系?”

“没有,别说她,就是我爹妈我都没有,一开始不知道怎么联系,后来就算了,不想联系了,说不出什么来。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和嫂子,有人管送终就行,我是这么想的。我爸身体不好,估计也没活几年吧……以前的老婆,也没心思去打听后来怎么了,随便她,肯定是跟了别人,这样也好。一开始还想,后来就不想她了。”

“您和现在的越南太太都住在约翰内斯堡吗?”

“没有,我一个人。”

刘师傅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料想或许这里面有他不愿意说的事情,所以也没有追问。窗外的星辰寥寥,非常安静。刘师傅说本来我们再咬咬牙,今晚能到开普敦,还有一百多英里,不过他现在比较累了,再开会出危险。他打算在附近找一个小镇住下来。我当然没有什么意见,也不能有什么意见。

吃过晚饭,我们两人在刘师傅的房间里闲聊。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铁桶,烧了不少开水,然后开始泡脚。我给他点了一支香烟,他深深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

“小罗,你也泡泡脚吧,特别解乏,累了一天,泡一泡脚比什么都管用,比找日本女人按摩还好使。不好意思就只能找到这一个铁桶,我泡完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再烧一些开水,你也泡。”

我说我也不累,用不着泡脚,再说我是南方人,好像从小也没有这个习惯,应该是北方人的习惯吧。

“你和我那个越南媳妇一个样,我让她泡脚,她给人做饭,站了一天,泡泡脚多好啊,她就是不泡,没办法,没那个福气。”

“您为什么说您现在是一个人呢,刚才在路上的时候。”

我抓住这个机会。

“……哦,你说这个啊,她后来跑了,生完孩子,女儿也就三四岁的时候,跟一个广东人跑了,人家手里有些钱,她又还年轻。早上说去买菜,可是穿的不对劲,我当时也没有问,她就没有回来。后来餐馆的人告诉我,那个男人老是过去吃饭……”

我没有问他的越南妻子离开他的时候年纪多大,没好意思问,但是应该不超过三十岁。其他关于那个广东男人的细节问题,我保持了沉默,心想别自找麻烦。刘师傅也没有我想象的愤怒的样子,他又加了一些开水,用脚慢慢地适应着水温,嘴里发出稀稀疏疏的声音,似乎很投入很享受。

“……我没有去找她,不想去找,也找不到,找到了她也不会回来的。要知道女人一旦抛下了孩子跟人跑了,你是找不回来的,她们心里肯定是决定了的。我没有去找。我们之间也说不上什么爱不爱的,就是生活上有个照应吧,平时话也不多,我老在外面跑,再说吃也吃不到一块去,她一个越南人,我一个东北人,你想。我也没有什么钱,刚刚算能过下去那种。她长得也不难看,就是这样……生孩子的时候她遭了些罪,那天我正好去开普敦办事,离不开,你知道的,老板让你去办,你就得去。回来的时候,说是生了一个女儿,我说好啊,女儿好,过正经日子,不像我。”

“现在,您女儿怎么样?”

“在美国,在美国上高中呢。我没有钱,哪有钱供她到美国上高中呢。可是人家成绩好,真是没想到,她爸连初中都毕不了业……我现在的老板看我女儿像是能读出来的人,就出钱让她去美国念书了。”

“现在的老板?陈会长?”

“是的,我们老会长2005年去世了,脑溢血死的,出殡的那个排场你没看见,光车队就有几百辆,太大了,我们几个也累惨了。老会长对我有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儿子,就是我现在的老板当了会长,我还是老样子,给他开车,也管一些别的事情……”

不用费脑子,我也能想象刘师傅的老会长去世,其葬礼排场会是什么规模,在整个华人社团的震动是什么样子。还有,他的那些老部下,像刘师傅这样的人如何开始为当年的少爷,现在的新会长服务,这背后的故事一定不比任何电影逊色。刘师傅嘴里虽然说他依然只是开车,肯定不那么简单。作为上一代的老臣,他一定承担着某种特殊的责任,尤其是他说的所谓还管一些别的事情,管什么事情,里面不可描述的事情,不是我可以想象的,当然我不可能问他。

“我们老板在这件事情上够意思,花钱栽培我女儿去美国上学,我过去说不用啦,老板,都是浪费钱。其实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很高兴。老板说,你没出息就是因为没上学,孩子怎么可以耽误呢。他说我们几个老人当年伺候他爹都很辛苦,这点算是一些回报。他这么一说,我就同意了。我当然希望我的孩子能去美国上学啊,只是自己没钱,也不好意思开口去借钱。在这点上,我得感谢他。”

现在回忆起在陈会长的办公室,第一次看见刘师傅的时候,他在陈会长面前那个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可以理解了。送刘师傅的女儿去美国上学,既是一种拉拢父亲老部下的手段,同时也为刘师傅考虑了他将来养老的需要。我得说这个年轻的会长不简单。

刘师傅坚持让我也泡脚,本来我是不愿意的,因为我已经比较困了,再加上睡前还要把这两天沿途拍摄的素材整理出来,所以不大想浪费时间。但是刘师傅告诉我他已经为我烧了一壶开水了,因为铁桶只有一个,所以不能同时泡。其实从这些细节上看,刘师傅是一个生活上比较细心和能照顾别人的人,尽管我只是一个他刚刚认识三天的陌生朋友。不过可以判断,当年三十多岁的刘师傅未必是这样的人,这可以从他当时如何对待妻子的态度上看得出来,但是自从有了女儿之后,特别是他在越南妻子离家出走,他必须单独抚养女儿之后,刘师傅必然有了改变。如果他爱他的女儿,他一定要学会细心和照顾别人,看来对女儿的爱教会了他,改变了他。于是我也没有拒绝刘师傅的好意,把铁桶洗了一遍之后,我也开始泡脚。

水很烫,我一开始不大适应,刘师傅笑着说慢慢就适应了,你年纪小,多泡泡对身体好。紧接着他开始询问关于我的家庭、工作、收入等情况。这是他第一次开始问我问题,或许这个极具中国特色的泡脚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略有保留地回答了他的询问,话没说多久,突然他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略微皱了一下眉头,也没有打任何招呼就站起来出门。隔着纱窗门,我可以看到他站在停车场打电话。他来回走动,一直在说着什么。电话时间很长,我料想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就匆匆结束了泡脚,收拾了一下,回到自己的房间。

躺在房间狭窄的小床上,我听见外面又开始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因为靠近海洋,南非的冬天温暖湿润,夜晚的小雨往往预示着第二天的晴朗。明天将是旅程的最后一个半天,我将在开普敦的渔港酒店和刘师傅分手,和以前的同事们汇合。两天的时间很短暂,但是这一次对我来说很漫长。作为比刘师傅小二十多岁的我,不想也不能对他做任何自以为是的评论。一个极其善良的人可能在某个很短的时间给你非常可怕的印象,因为机缘,同样,一个很可怕的人也会留给一个陌生人非常温暖的短暂记忆,也是因为机缘。这就是生活。这也是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本来面目,包括我。

剩下半天的路,阳光明媚,汽车一路开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我就看到远处开普敦西北郊外著名的“桌山”。山顶异常平坦旷阔,被当地人称之为“上帝的餐桌”。风和日丽,我掏出香烟,发现仅仅剩下两支烟了。过去我不抽烟的,但是这两天我和刘师傅竟然抽了这么多,让我诧异。不过,这也说明我们两人聊得还算愉快。我和刘师傅分享了最后两支烟。我替他点上香烟。

“小弟,这是抽你最后一支烟啦,马上到了,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要说有缘,怎么都能见到。”

我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但是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理论上,我今后不可能再次见到刘师傅,即便有可能,概率也是万分之一以下,不过我们中国人向来懂得如何应付这样的分别场面。有缘再见,是我们中国人特别认可,也特别释然接受的一种离别赠言。我们用缘分这个词汇解释了世界上几乎所有无法预测、无法分析的偶然事件,这是一种很善良的智慧。沉默了一会儿,我又客气地补充了一句。

“将来您要是回国,联系我啊,咱们一起吃个饭。”(我承认这是一句很无力的话)

“我自打来南非之后就没有回去过,以后也不想回去了,没意思。我什么情况,这里东北人这么多,消息也传得快,那边的人应该都知道了。”

我一直想追问刘师傅辽宁抚顺老家的亲人是否主动打听过他的消息,正如刘师傅所说,这种老乡之间的关系网,家人要联系到刘师傅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刘师傅一直就没有提及过,可能他不愿提及,照顾他的情绪,我也一直保持沉默。我想,大概联系上了,但是刘师傅保持了冷漠,至于为什么,不得而知,或许也一目了然,却尽在不言中。

“您以后就打算在南非养老啦?”

“也不一定,现在女儿在美国上高中,我还需要给她挣钱,不过我跟女儿说好了的,将来她在美国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有了出息,成个家,爸爸就到美国投奔她。毕竟孩子是我养大的。她知道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刘师傅就沉默了,再也没有说什么,一直到汽车停在渔港酒店门口。刘师傅的故事就这样讲完了。是的,讲完了。

他最后的期望还是落在他女儿身上,这是他后半生的寄托。在这点上,刘师傅和他这个年纪的传统的中国父母没有什么区别。或许在他看来,女儿未来负担自己的晚年生活是天经地义,更可能当年他坚持一个人抚养这个女儿就考虑了有这么一天。他说,女儿是知道的。我想一个高中女生真的知道吗?难道这不是一厢情愿吗?有没有一种道德绑架在里面呢?我无聊地看着窗外的海岸线,汽车已经进入市区。然而,我还在沉浸在刚才的思考中。

可能我想错了,我随后检讨了我自己,这对艰难的父女二人之间的感情或许比我想象的更加密切,或许他女儿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父亲的艰辛,早已励志学成之后回馈父亲当年的付出。可以想象,在简陋的小屋里面,刘师傅和小女儿一起做饭、写作业、谈笑聊天,一起忍受各种不易,相互排解孤单。我真心祝愿刘师傅的女儿在美国能够如她父亲所愿,有一个自己美好的未来,也是刘师傅想象中的美好的晚年。

然而,潜意识中,我想,或许故事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

到达渔港酒店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同事们运气很差,由于各种缘故,他们的航班推迟了两天,所以他们也才刚刚到达酒店。大家看见我,纷纷走过来向我抱怨,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大家坐大巴一起来了,还旅游了一趟。我笑了笑。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这是缘分的问题。

我开始帮着大家搬运行李,在前台为不会说英文的同事翻译,一时脱不开身。期间一个同事的护照出了一点问题,我陪着她走到酒店门口给当地警察打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刘师傅坐在海边的台阶上,背对着我,面朝大海,抽着烟,强烈的阳光笼罩着他。碧蓝的大海平静无痕,映衬着刘师傅孤单和疲倦的背影。我本来想走过去跟他告别,可是警察的电话让我脱不开身。然后我走回前台,和酒店经理交涉,忙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忙完了。我赶紧走出酒店大门,却发现海边的台阶上已经空无一人。

当地负责接待的张小姐走过来,给了我明天去国家公园的拍摄许可证。我就问张小姐是否知道我的司机刘师傅去哪里了。

“哦,刘师傅啊,他走了,我们已经给他结账了。他说因为有一点急事要办,就先走了,让我给你打一声招呼。”

“什么急事啊?他还没有吃饭呢。”

“哦,这个他倒没有说,反正走得很匆忙。”

我还想趁这个机会询问一下刘师傅的姓名,张小姐也很忙,没说完话就忙别的事情了。我想就这样吧,也不勉强。我想起昨天晚上,我泡脚的时候隔着纱窗门看见刘师傅打的那个电话,或许出了什么麻烦事情。正如他曾经说的,所谓的“管着一些别的事情”,这可以解释他匆匆忙忙、不辞而别的原因。看着空荡荡的大海,我感到一丝丝说不出来的失落。

后来直到我离开南非,我再也没有见过刘师傅,他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我也没有打过。至于为什么没有再联系,其原因就正如刘师傅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吧。在这点上,我真正懂得他。这就是生活的真实。

洛杉矶。2021年。

我远远地看着那个老人和那只小狗,并没有打算走上去看看这个老人到底是不是刘师傅。我说过,我再次遇到他的可能性是万分之一以下。年龄的增长让我懂得所谓的奇迹往往不会发生,否则生活失去了它的威力。但是我愿意相信,或者想象,眼前这个坐在阳光明媚的洛杉矶海滩的老人就是刘师傅。十年过去了,按照他所说的故事,他那个读书用功的女儿应该早已大学毕业,而且事业有成,并且到了结婚成家的时候了。或许刘师傅已经到了美国,投靠了他的女儿,和自己的女儿、女婿,可能还有外孙一起过着平静而富裕的生活。我但愿如此,仅仅是因为我和他那短暂的三天的交情。

“刘师傅”坐在海边,温暖而舒适,他应该知道在这蔚蓝色大海遥远的另一端,不正好是他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吗?海面吹来的风中可能还带着家乡的泥土气息,还有某些不愿意忘记他的人的思念和记忆。我不相信他从来没有想过回去看看,他只是无法面对而已。一个衰老的、带着忧伤往事的海外华侨,看着大海,这已经超过了我的表达能力……

我起身结账离开,拐过肯洛布大街十字路口,往南走的时候,回头又看了看海边的台阶。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老人和那只小狗离开了,只留下远处依然深沉平静的深蓝色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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