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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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娘-曹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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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离开的第二天,这个孤僻的老人就提着镰刀上山打麻。老人的头上插着木梳,发髻盘得非常整齐。老人不希望丈夫回来看见自己邋遢的模样,所以这些年,她的头发总是盘得纹丝不乱。荒野很安静,除开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再也没有多余的声音。周围的杂树,经常把枝叶伸到路面,老人伸手拨开树枝,弯腰驼背往里面钻。记得早些年,附近山上光秃秃的,也不晓得从啥时候起,草木突然就茂盛起来了。仿佛这些野草杂树全都憋着劲,趁着大家不注意,疯狂生长。

老人提着镰刀,沿着山路往上爬。她晓得还要翻过两道山坡,才能找到那片火麻。在这个闭塞的苗族山寨,女人对各种能够织布的东西,熟悉得跟自己的手指一样。以前年景造孽,大家买不起衣裳,全都自己织布,就连乱石堆里生长的火草,都被薅得精光。火草长得低矮,只有四五片叶,纺不出几根麻线;苎麻皮厚,还富有韧性,用起来比较方便,但不易留种,而且雨水少的年份,长势也差;火麻容易种植,生长速度也快,短短几个月就能长高。于是,每户人家房屋后面都种着一片火麻。

老人年轻时,就是挑花刺绣的能手。她针法微妙细致,精湛娴熟。比较起来,别人的刺绣显得粗糙不堪。她的声名传出去,就连远处的苗寨都晓得,化屋基出了个厉害的绣女。她绣的衣服穿在身上,图案像在蠕动,经常吓人一跳。按照风俗,每个出嫁的苗家新娘,都要穿一身精细绣制的嫁衣。所以她走到啥地方,都有几个姑娘跟在身后,打听图案怎么设计,纹饰怎么编织,色彩怎么搭配……后来情况变化,火麻逐渐绝迹了,这片野生火麻,还是前两年老人上山砍锄把时发现的。

老人穿过几片树林,终于找到那片火麻。她钻进去,提着镰刀打麻秆。火麻很有韧性,镰刀搭上去,必须使劲拉扯。老人没割多久,就感到筋疲力尽。她伸手抹汗,摸到脸上拥挤的皱纹。光阴摧残了老人的身体,也毁坏了她的容颜,但老人对这个世界还有欲求,她希望男人回来的时候,自己身上多少还残存当年的模样。所以拿定主意,趁着眼睛还能看东西,赶紧打麻织布,最后给自己绣一身崭新的衣裳。

吹拂的山风,让火麻摇来晃去,老人像受到催促,继续挥着镰刀打麻。阳光被火麻的枝条剪碎了,斑驳陆离地披在老人的身上,火麻特有的味道,淡淡地飘浮在她的周围。忙碌一阵,老人总算把捆好的麻秆扛在肩上。她扛着麻秆,费力地往回走,左面是树林遮挡的斜坡,右面是险峻的山崖。老人走到半路,无意识地抬起头,朝那堵崖壁张望。康熙十五年,祖辈通过这堵高崖,逃来这个地方,而她的男人,也是翻过这道山崖离开的。以前男人充满好奇,老想翻过悬崖,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嫁过来后,以为男人打消了这个念头,结果还是顺着这堵崖石跑出去了。尽管现在道路畅通,但每天早晨,老人都要朝山崖的方向看上几眼。

经过树林的时候,老人受到阻拦。树枝像无数只顽皮的手,乱抓肩上的麻秆,让她走得摇摇晃晃。老人有些后悔,怨自己早先没把挡路的枝条砍掉。老人来时脚步很轻,根本没弄出多少声响,但现在路上的枯枝碎叶,在她的脚下清脆断裂。老人走得越远,肩上的麻秆变得越重,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以至每走一段路程,她都要停下来歇脚。老人费尽周章,总算把麻秆扛进院落,她将麻秆摊开晾晒,发现材料顶多能纺两个线团。她只能提着镰刀,继续往山上走。

老人就像一只孤伶伶的蚂蚁,在山林间来回往返。忙碌几天之后,她家的门口终于铺满麻秆,老人看着满地的麻秆,感到无比富足。每次看到这种场景,她都有这种感觉。麻秆不需要翻晒,但老人依然蹲在场坝上,不断翻翻捡捡,还仔细把杂草拈出来。没过多久,就后腰酸痛。她站起来,反手捶打自己的腰杆。太阳悄无声息地照在身上,将她的影子投射出去,老人看着那条黑影,无端觉得自己的脊背,就是让这些麻秆压变形的。

老人是四十年前嫁到化屋基的,那时大家像野人一样,隐匿在这深山里。因为不断迁徙,苗民的住所全都非常简陋,他们割树条扎个篱笆,用稀泥糊住缝隙,接着盖上茅草。男人进山打猎,她在地里种苦荞;男人下河捕鱼,她就在家纺麻线……如果不出意外,生活也许就这样过下去了。偏偏那天晚上,狂风像饿鬼似的到处撕咬,最后掀掉她家的房顶,她倦缩在男人的怀里,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男人忙碌几天,把家里收拾妥当之后,说要到山外找几文钱,像外族那样盖间牢固的住房,然后就离开了。她挺着肚子将男人送到崖脚,眼睁睁看着他顺着那条草绳似的石路爬上去。男人讲过只是出门几天,安心等他回来。她以为最多几个月,男人就会回家,没想到多少年过去,仍然杳无音信。男人离开这些年,她靠纺线织布,硬是把女儿拉扯长大。

老人想把织布刺绣的本领统统传给女儿,让她以后当个好绣女。但女儿没把她的手艺学扎实,就跟着那个收草药的嫁到远处去了。山寨藏在深沟里,偏僻得鬼都找不到,但那个收草药的确实摸进来了。收草药的背着个黄布包,跑到她家借住。晚上的时候,她听到女儿跟收草药的讲悄悄话,叽里咕噜的。她竖着耳朵,却听不清楚。按照风俗,姑娘成年后都有自己的花房,她想女儿大了,也该建花房了。没想到第二天,女儿就跟收草药的走了。

女儿离开后,她浑身无力,在床上瘫了半个月,仿佛她的魂魄,也被女儿带走了。如果不是告诉自己,男人早晚要回家来,也许她就爬不起来了。她在家独自打发光景,就像一头掉进洞穴的山羊,默默忍受着孤独的折磨。为了转移苦闷,她把所有精力都投到针线上,那些年,就连远处山寨的苗民,也跑来请她织布刺绣。她从早到晚,忙得没个停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技艺在慢慢提升,容貌在渐渐衰老。她脸上的妩媚风韵已经完全丧失,最后长出黑斑,挤满了皱纹,就连她的眼睛,看东西也越来越模糊了。老人每次照镜子,都莫名慌张,她害怕哪天男人回来,看到她这副苍老的模样。

暖风从远处吹来,门口的杂树,叶片翻涌。她家的地势并不算矮,但前面被树挡住了,如果没有这些树,就能看见悬崖峭壁,假如往前再走半里路,还能看到卧在峡谷中的乌江。从老人记事起,那条江一直很瘦,但在十多年前,忽然就肥胖起来了,绿盈盈的江水,像是把山谷撑宽了。据说是距山寨十几公里的地方,筑起了几个大坝,所以江水被堵起来了。老人每次见船舶从江里经过,都感到恍惚,总觉得自己老眼昏花,产生了幻觉。这里原来是一个荒凉的世界,在她变老之前,几乎没见过新奇事物。

麻秆晾晒几天,老人把麻皮撕接成缕,搓线绕团,随后架起铁锅慢煮。煮麻耗费时间,还要往锅里添加适当的灶灰,尽量使麻变白。如果灶灰的份量掌握不准,麻线就灰扑扑的。洗麻也非常讲究,要把麻线上的灶灰清洗干净,还不能让它打结……经过多道工序纺出麻线,接着就是织布了。老人踩着两块踏板,弄出吱嘎吱嘎的响声。织布机许久没用,就放在屋檐下风吹日晒,部件慢慢变形了,听起来声音哑破。这让她有些感慨,觉得织布机也跟随自己变老了。

早些年,这台织布机从早到晚转个不停。后来筑起水坝,大家就陆续搬迁出去了。寨佬带着上面的干部,动员老人搬出去,但她横竖没同意。她害怕男人回来,看到家里空荡荡的。尽管山寨还剩十多户苗民,但很少有谁再请她织布刺绣。尤其是那些年轻后生,总说麻布衣裳面料粗糙,穿起来不贴身,非常不舒服。每回想起这些事情,老人就感到沮丧。年轻人已经不晓得,对苗民来讲,织麻刺绣到底多重要。他们流离千年,满世界寻找安身的地方,根本没法种棉织布,栽桑养蚕。他们在迁徙之中,发现麻草的纤维坚韧结实。更重要的是无论高山深谷,气候冷暖,这种东西都能快速生长,方便采来做纺织原料。苗族先民因为棉布蚕丝,曾不断受到袭击。刺绣上的先祖遗训清楚地告诉后辈,只有穿麻布衣裳才能避免掠夺。他们每迁到一个新地方,女人都要寻地种麻。

从老人记事起,苗民就没离开过麻织。婴儿刚出生,母亲就用麻布包裹,乞求以后不受风雨之灾;姑娘出嫁,母亲也要亲自绣一条百褶裙做嫁妆。据说只有穿着百褶裙,男方的祖宗才会接受这位新娘;儿子迎来媳妇,婆婆也要送一条麻布裙,希望她能勤俭持家;老人过世,还要穿结实的麻草鞋,苗族的《指路经》里说,只有穿麻鞋,亡灵才能踩着红虫绿蛇,走在返祖归宗的路上。女儿也要送来麻布绣花枕头,寓意是死者在找到祖灵后,在那边过得安稳富足……许多年前,老人就听母亲说过,那块送终的绣花枕头,只有用平针绣图,死者在阴间才能分到成片的耕地。如果用戳针绣图,亡灵只能分到田边地角,或者乱石堆里的几缕薄地。差不多从生老病死,再到婚丧嫁娶,苗族都要和麻布、刺绣打交道。

老人踩着两块脚踏板,让经纬线纵横交错,反复循环。毕竟年纪大了,关节好像生锈了。她听到吱嘎的响声,总觉得那是自己骨头发出的声音。她没踩多久,两腿开始发酸,老人伸手捶打双腿,竟像打在织布机上一样。靠近江边的地方,传来一阵鞭炮响,老人晓得,外面的人又来了。最近两年,经常有外客跑来租房,说要搞啥民宿。老人每次遇到陌生面孔,都想打听男人的消息,但犹豫几次,终究没有开口。就是那些人把大家撵到山里来的,他们讲话应该不可信。老人以为鞭炮响几声就停了,结果噼里啪啦响了半天。老人有些烦躁,几次让线搅在一起,她只能弯着腰,重新整理麻线。

经过两个多月的折腾,到底把布织出来了。老人先用草灰滤水浸泡,脱掉布上的脂质,再把黄蜡放在瓷碗里融化。点上蜡花的布,要用温水浸透后才能放进染缸。布料染完蓝靛,还得用水冲掉浮色,才显出清晰的色彩和花纹。反复几次,直到残留的黄蜡彻底脱净才算完成第一道步骤。缝制一身漂亮的衣裳,需要多种颜色。所以还要拼红色和黄色,涂红用茜草根,涂黄用栀子……蜡染同样花样繁多,程序冗长,但做衣服最考验手艺的却是刺绣。

老人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做针钱,但那天女儿回来,却让她拿定主意,最后再给自己做一身衣裳。女儿跟那个收草药的离开化屋基后,受到很多磨难。那个收草药的开诊所,把一个发高烧的老者治没了,只得带着媳妇到处讨生活。女儿跟着丈夫辗转各地,见过了世面,最终回水西开店铺。女儿头脑灵活,招揽了几个苗族绣女,专做蜡染刺绣。女儿几次回化屋基请老人,希望她教那些绣女做针线。老人没有同意,她怕男人突然回来,找不到她。

女儿没学到她多少本事,但鼓捣几年,竟变成啥民间工艺大师。前阵女儿跑回山寨,却不是请她教针线。女儿想办刺绣厂,满世界筹款。老人觉得有所亏欠,女儿成家,自己非但没给嫁妆,甚至连苗家百褶裙都没给一条。这些年老人织布刺绣攒到的钱,早就被她变成宽敞的瓦房了。男人就是因为挣钱建房,才离开化屋基的。她凭借几根针线,硬是像外族那样,建起了牢固结实的住房。只是近几年没人再请老人挑花刺绣,让她无法再帮衬女儿。

也就是那次女儿回来,让老人听到一件事情。水西殡仪馆播放了一首叫《梁祝》的音乐。后来大家才晓得,有个教音乐的女老师,男人忽然失踪,女老师苦等几十年,临终交待晚辈,自己死后不准放哀乐,就放《梁祝》……老人听完女老师的故事,还有梁山伯和祝英台的传说,衰老的身体像被猛烈撞击,她扶着墙壁,差点就瘫在地上了。女儿离开的第二天,她就开始纺麻织布。尽管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但她仍然希望男人出现的时候,自己穿着最漂亮的苗家衣裳。

老人抱着布料,坐在屋檐下面设计图案和纹饰。刺绣考究的是想象力,她先构思主体样式,再根据剩余的空间设想边饰。她决定后背用花彩缎,两袖用云草纹,裙腰用蜡染的水纹图,裙花由两种色彩交替纺织,裙脚就拿湛蓝色的线来镶边……考虑妥当后,她将剪好的图案粘贴在麻布上,再用绣针牵引绿色的花线把马尾固定在边缘,然后进行缠绕刺绣。这叫马尾绣,现在的绣女,恐怕没几个懂得这种绣法了。

没绣多久,老人两只僵硬的手,竟然慢慢灵活起来了。她穿针引线,翻来转去,许多时候,她觉得还没用力,针线就自己游动起来。针线在衣裳的各个位置,绣出繁缛精细的纹样和颜色。图案取法自然,日月星辰,花草树木,还有各种动物图腾。她所使用的针法,更是虚实结合,错综复杂。遇到花草和树叶这些平滑的纹样,老人顺向施绣;碰到高山深谷之类的凸凹纹样,她采用疙瘩绣;重针要在经纬线上循环往复,绣完可以清楚摸出来才算合格;偶尔绣到鸟兽蛇虫,老人还使用乱针绣,针次交错重叠,让绣出来的东西呈现动态,像在飞翔和奔跑。

老人在面巾上绣的五个独立花纹,是苗绣里面最常用的结构。螺旋纹看起来像花,实际上是漩涡的意思,展现苗族先民居住在水边的场景。传说苗族祖先原本生活在中原地带,因为跟炎黄部落发生战争,兵败后迁往四夷。在绵延岁月里,苗民屡遭驱赶和杀戮,开凿的土地也被侵蚀殆尽,只能不断往边缘地带迁徙退让。苗族没有文字,所以通过图案把自己的历史绣在服装上。

老人千针万线,绣出的蓝色水波纹,寓意先民渡过的长江;黄色水波纹,表示先民渡过的黄河;回面纹上端的两道纹路代表风雨雷电,象征苗民对自然的崇拜。接着在旁边绣三角形的图样,还有女人抱着婴儿,男人扛着耕种的器具,讲的是祖辈带着家眷越过巍峨山川,奔走在苍茫大地;缝隙里的云纹,形容万里迁徙,灰尘滚滚;后面图饰绣的是草丛里站着两个人,寓意是大家艰难跋涉,终于来到草木丰盛的地方,也因为人口骤减,部落溃散,需要重新建立谱系和家园;紧挨着的花果纹饰,四周枝条蔓延起伏,期盼大家能够活在花果簇拥的世界。

当老人绣出芦笙的图形后,就把自己的人生也绣出来了。当年她就是听着男人的芦笙,跟到化屋基来的。图案上的妇女拎着两只鸡,那是媒人登门提亲的情景。那次媒婆上门探口气,双方对过几轮山歌,家里才放话同意。图画里挂着一头猪,记录接亲的景象。成亲那天家里杀了一头猪崽,破整洗净挂在墙上,发亲时再交给仪队带走……当她绣到男人攀岩离开,胸口陡然堵得厉害。老人双手颤抖,针线也跟着乱了,稍不留神,针尖就戳破指头。她感到钻心的疼痛,随即看到鲜血从指尖冒出来,慢慢滴在布料上。老人吮着手指,顺势把血珠绣上去,浸润着血液的图案,变得更加绚烂夺目。

老人日复一日地坐在屋檐下面,在那里坐成枯树疙瘩。第二年的春天,这截树桩才慢慢立起来,双手像枝条似的伸展。动弹的时候,她听到身上的骨头在相互摩擦,身体愈发虚弱了,她的精气,差不多被这套衣服吸光了。她把衣服拿进堂屋,挂在墙上反复端详,两粒浑浊眼珠,慢慢绽出光来,凝固的血液,也开始缓缓流动了。如果把这身衣服穿在身上,或许能够年轻十岁。老人刺绣几十年,但这是绣得最漂亮的一套衣裳。尽管耗掉半条命,但她庆幸自己绣出来了。

绣完这身衣裳,老人佝偻得更严重了。每天早晨,老人打扫完场坝,就忙着收拾梳洗。这天她洗完脸,在门口甩开胳膊倒水,洗脸水从盆里洒出去,像张网似的罩在地上。老人拎着盆刚要转身,就看到寨佬带着几个人朝这边走来。虽然看不清面目,但她知道寨佬后面的肯定是外地旅客,只有外面来的家伙,才会穿那种奇怪的衣服。最近几年,经常有陌生面孔跑到这深山沟里看稀奇,还打听这里怎么叫化屋基。老人懒得解释,按照苗语的意思,化屋基是悬崖下的村寨。

寨佬和几个旅客被茂密的竹林包庇起来,但片刻工夫,他们就暴露了行踪。老人站在那里猜测,这些旅客也许想租自己的房子。这两年老有外地人想租她家的楼房开民宿。寨佬很快带着几张陌生的面孔走近了,那些旅客的手里,还拿着黑糊糊的东西。老人晓得那是照相机,常有游客拿着相机满山寨乱逛。寨佬带着那伙人走到她家门口,却没提租房的事情,只说这些贵客想拍几张相片。老人皱着眉头想,要是这伙人非拍自己,就把他们撵走。但这些人很客气,遭到老人阻止,相机就没再往她身上瞄。老人拎着盆,搞不明白这些家伙拍这做啥。那些旅客先拍织布机,再拍她家的磨盘。后来他们提出,想进屋看看。老人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苗族村寨没有把客人挡在门外的道理。就这样,这群不速之客看到了墙上的衣服。

屋里光线稍弱,但白色的墙壁,却让衣服变得极其醒目。因为针脚细密,这套衣裳清晰生动,竟像是天生而成,神秘诡异的图像,以及强烈鲜明的色彩,让大家产生错觉,仿佛看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苗民,飘逸地站在前面,甚至万物都在活动,蛇虎在奔走,草木在生长,鱼虾在嬉戏……寨佬指着衣裳解释,这个纹饰记录着苗族悠久的起源,以及艰难的迁徙历程;那个图案传递着苗民对自然界的崇拜,还有对宇宙的理解;旁边的图腾,表达苗民的故土思念和先祖崇拜……这群旅客拿着相机,惊呼说只有神灵附体,才能绣出这样精妙的衣裳,里面有个精瘦的中年人没拍照,却浑身颤抖。

老人有些无奈,要不是害怕衣服弄皱,早就收起来了。精瘦的中年人激动道,这套风格古朴的服饰,就是一部穿在身上的史书!老人站在那里,看起来有些困惑。精瘦的中年人陡然凑过来说,我要买这件衣服。老人迟钝道,这是苗族穿的。精瘦的中年人说,我开民俗博物馆,准备买这件衣服当镇馆之宝。老人说,这是我绣来自己穿的。精瘦的中年人说,这衣服我要定了。老人眨着眼睛,似乎没听明白。精瘦的中年人说,我出两万。老人满脸茫然,没有回答。精瘦的中年人咬牙说,五万块!老人看到面前的嘴巴不停地动,但听不清他在讲啥。后来她发现手里多出几叠红色的钞票,接着墙上的衣服被取走。老人试图阻止,但全身软绵绵的,根本迈不动脚步。

当天晚上,老人的身体就垮掉了。她的魂魄,已经被针钱绣进衣服里去了。她舍不得卖掉那套衣裳,但女儿办刺绣厂,贷款借钱,背着满屁股债。男人只留下这个独生女,自己却没给过她任何东西。自己老了,但女儿还很年轻。虽然这笔钱不能帮女儿补上窟窿,却是她能拿出的所有东西。假设这次爬不起来,起码女儿还在。如果女儿能够等到父亲,他就会知道,自己在家苦苦等候几十年。

老人蜷缩在床上,感到铺盖像泥土似的沉重地压在身上。她嘴唇紧闭,并没有用呻吟来缓解痛苦,仍像牲口似的默默忍受伤病折磨。昏暗的光线,让她无比困倦。她不想回顾往昔,但旧事到底还是复苏了。当年她听着男人的芦笙,嫁到这个山寨。男人离开后,那把芦笙就被她藏进箱底,但这个时候,她竟听到久违的芦笙悠扬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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